"小说下载尽在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古玩满纸春 作者:羽悠悠   印一   开元元年春分这天,一对双生花诞于卯时三刻。   稳婆揩净手,抱出婴儿向柳八斛道喜:“先开花,后结果,明年准有抱俩胖孙子的大喜。大家翁,您瞧,眉心有一点红痣的是姊,没红痣的是妹,好认!”   从柳家出来,协助生产的绿裙妇人紧跟在稳婆后面,带着浓浓的并州家乡口音问:“阿婆,他家不甚富贵,搭手烧水的婢女也无几个,忙活半天才给咱们一小包喜钱,怎就成了大家翁?长安都似这般唤老翁么?”   这位新到长安投奔亲戚的妇人很纳闷。大家翁,在她们并州只有家财万贯的大财主才能称得起。刚才那户人家,院子挺大,人口很少,一点不像仆役成群的大财主。   稳婆笑而不语,伸手掏出刚才得的荷包,叫她打开看看。绿裙妇人一摸,硬的,颌朗朗响。解了索带,里面装的是满满一荷包铜板。   “也没多少钱呀,才一荷包。”她觉得这趟活计亏了。   “那老翁姓柳,长安人称柳八斛,是货真价实的大家翁,决不会少给钱。”稳婆抓了一把铜钱出来。两锭白花花的银块子赫然伏在最底下。   “兰陵柳家,藏宝世家。藏惯了宝,不露财。瞧,赏钱阔绰吧?”   绿裙妇人看到两大块白银,瞠目咋舌。稳婆笑呵呵系好荷包,向这个乡下亲戚唠故事。   说起兰陵柳家,这话就长了。   按柳八斛手里的那本存了几十辈子人的族谱寻迹,他家本是山东兰陵郡的小士族。因祖上福大,成功攀附了山东望族琅琊王氏。何谓望族琅琊王氏?说个人诸位准知道,王羲之。   柳家子弟跟着王羲之到了会稽赴任,每日学书、练字、流水曲觞混日子。虽然一没能跟着混成大官,二没能跟着练成书圣,却积攒下许多王家平日所用的废帛、废纸。这东西可不能小觑,王羲之的废稿那也是墨宝!   柳家有心,将那些废弃的字纸认真收好,藏于书房传给后代揣摩学习。   这一收,三百六十年转瞬即逝。   世事变迁,柳家靠着昔日积累的墨宝,卖出买入,早早转行成了古玩世家。   书香世家不容易,官宦世家更不容易,唯独古玩世家这一行,柳家做的风生水起。   乱世低价收,盛世高价卖,三年不开张没关系,开张卖一件值钱重器就足够吃三年。甭管这世道是战乱还是太平,只要家里头还有镇宅藏品,不愁天塌下来。   柳家至今还藏着一叠子王羲之的墨宝呢!嘘,这事儿得保密。   收藏,第一要诀是收而藏之。   不藏,就得立刻出手。否则总被贼惦记。曾经有个和尚,从王氏后人那里得到一幅真迹,他很高兴。不小心叫太宗皇帝李世民知道了,出高价买,和尚不肯卖。皇上不知道字藏在哪里,明抢暗偷都没辙。于是玩了招阴的,派大臣乔装改扮,跟和尚谈经说法套近乎。   二人越谈越投机,大臣终于把和尚给聊成知己了。有一天大臣提出想看看王羲之的真迹,出家人不打诳语不说谎啊,善良的和尚不知有诈,领着大臣去了他藏宝的地方。   大臣得手,皇上得字,和尚被骗。可见“收而不藏,一切皆是梦幻泡影”。   如今这位把银子藏在铜板下头的柳八斛,就是兰陵柳家的玢字辈。他本不叫八斛,因年少时饮多了几杯,豪气万丈地夸下海口,声称鉴宝若看走了眼,必赔八斛珍珠作为赔罪礼。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柳八斛醒后悔之晚矣,但他也没改口,一直按照这个标准严格要求自己。日子久了,人们都管他叫柳八斛。   圣历二年,武后还在洛阳坐着江山时,柳八斛正式继承祖业,接手兰陵柳家在长安这一支,成为柳珍阁的掌柜。   柳珍阁生意不错。长安贵族们与市井小民们的娱乐生活,除了斗鸡、斗鹅、斗茶、斗草,还有“斗宝”。斗宝尤以胡商为盛:每月里聚到西市比一比谁的货物更值钱,顺便趁热闹为它抬抬价,颇有后世办博览会拍卖会的味道。   从走南贩北的资深胡商,到穿紫穿红佩银鱼袋的大臣,但凡寻不着斗宝的压轴重器,头一个去找的行里人准是柳八斛。包管一分银子一分货,成排的藏品任君选。   开元元年,柳八斛终于当上祖父,有了一对双胞胎孙女。   虽是孙女,他仍欢欣不已。重赏稳婆后,一手抱一个娃娃看,乐得合不拢嘴。他儿子柳熙金在旁边提醒:“爹,取个名儿吧。”   “春分是个好节气啊!”柳八斛看着两个孙女,跟他儿子说:“春分,玄鸟扑棱翅膀从南边飞回长安的日子。古时商母吃了玄鸟之卵,生下商王。今日春分,玄鸟至了,吾家孙女也至了,可见大吉,就管她们叫作春娘和分娘。满月酒要办热闹些!”   “春娘——分娘——”柳熙金轻声呼唤这两个闭着眼睛没清醒的雪团小婴儿。   襁褓里眉心有红痣的春娘动了动脑袋。她隐约听到耳边有声音,睁开了眼睛。   她没看到意料之中的阎王爷。   定定神,看到对面有个初生婴儿,还看到一位中年男子的脸庞离得很近,拍着手冲她喊 “春娘,分娘”。见她睁了眼,那男子高兴地转过去继续唤分娘。紧接着,一团花白胡子扫到她的脸上。她眨眨眼,自己这是……婴儿身?   难道已经饮过了孟婆汤投胎转世?不对啊,细想一想,前尘往事,俱在脑中。   她记得一清二楚,自己是南宋朱熹的玄孙女,嫡亲的。   朱熹有何来头?理学大儒是也,提出过“存天理、灭人欲”,还推广过“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一劝妇人守节的桎梏。   身为朱家嫡亲玄孙女,上辈子,春娘完全依照祖上所规定和所期望的女子标准被养大:作一个名门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三从四德、熟诵祖训、贞烈守节。自五岁裹纤足上绣楼起,除了孝敬父母晨昏定省外,不下楼,不见外男。   她有位指腹为婚的短命丈夫。待她长到十四岁,还差一年就及笄嫁人时,夫亡。   遂依着一名朱家嫡女该依的行止,从绣架子旁边取剪刀,为亡夫殉节。   连思考都不需要思考,她从从容容地做着理所应当的事。说不定这会儿,家中已经为她拟好贞节旌表上“彤史垂芳”之类的字词,烈妇节妇将是她给朱家留下的荣耀与最后记忆。   眼下……这是转世了么?   乳母走上前抱走她。春娘终于看到她的新任祖父、新任父亲、以及他们的衣着打扮。如果这不是梦,那么,她投胎投到了……唐朝。   这就是书里写的画上画的“妇人袒胸露肌、衣不遮体、男子戴花女子玩蹴鞠、一到上巳节男男女女就眉来眼去、勾搭成奸、败坏闺门风气、私定终身、妇人还穿上男装招摇过市,男不男女不女、从天子到百姓都不正经”的唐朝?   太可怕了,春娘在心里默默为自己悲哀片刻。   深受朱氏闺教影响的春娘决定,长大之后决不变成那样的唐式女子。衣服自己裁剪缝制,严严实实裹好每一寸肌肤。她要自律,一定不能被如此可怕的唐朝风气所侵蚀。   她前生是个好女子,今生仍要做个好女子。好女子的定义对春娘来说,应是绝不轻易抛头露面,也绝不跟外男接触。待长到十五岁,听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她择婿,嫁出去,为丈夫生子、纳妾、伺候公婆,像她所受过的教导那样。   春娘在襁褓中握紧她粉嫩的小拳头,立志要成为一朵“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白莲花。如此美句,出于宋,而非唐。   乳母见小小的春娘拳头紧攥,乌黑的眼睛瞪得圆圆,鼓着腮帮子嘟嘴,脸上也涨起红色。乳母以为自己一走动让她受了惊吓,忙“喔——喔”哄着,抱她到床上。   跟安静好哄的春娘比起来,小妹妹闹腾多了。夜夜准时醒来啼哭不休,也不吃奶,就是哭,哇哇地大声向四邻八舍宣告着柳家新生儿的存在。春娘没法动弹,只能陪着妹妹一起醒、一起睡,慢慢思考她作为一个宋朝闺秀在唐朝的人生该如何度过。   春娘满月时,那拳头还时不时攥着,眉头也会随之皱一皱。她娘常拿坐在床边逗她们姊妹,每次见了春娘握拳,都会笑对乳母说:“春娘这是急着抓周呢!”   “那就给她抓,抓着纸笔也让她去考考童子科,兴许能出个小才女。”柳熙金撩起帘子,抱上春娘,对妻杨氏说:“客齐了,抱分娘一齐到厅上去吧。”   柳八斛在家大摆酒宴,为双生孙女庆满月,厅中高朋满座:从洛阳来的亲戚坐了两桌,市里常往来的胡商番客坐了两桌,里正和邻人坐了一桌,热热闹闹地喝酒行令。   春娘再一次握拳……这些人怎能男女同席饮酒!   如果按她的观念,蒙学本子黑字白纸写着,从七岁开始,男女就不能随便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了。好歹她也听到过新任娘亲杨氏跟乳母讲,柳家是世家。世家怎能如此胡来?!哪怕是亲朋好友参加的满月宴,也该摆屏风分成两个小厅。男外女内,不可同席。   唐朝的风气……唉!   春娘只好把这些话化成一声叹息,憋在心里,闭了眼睛,任由厅中不守礼法、男女同席的亲戚和客人们把她抱来抱去,摸来摸去。   她爹柳熙金被人劝了几杯酒,又听得众人夸奖自家闺女玉雪可爱,兴头上来,在厅中摆上一面桌子,铺好锦褥,取了金银宝器笔墨书册诸物,要为女儿提前抓周。   “大侄子,娃儿还不会爬呢,怎么抓?”柳姑姑摇着拨浪鼓引小分娘转眼珠。   “姑、姑姑,春娘她、她不会爬、爬就、就会抓了。”柳熙金喝高了,舌头打着结,步子踉跄,差一点手舞足蹈起来。   屋里人正热闹着,西市柳珍阁看铺子的伙计报:“东家,薛尚书在外头。”   柳八斛忙起身相迎,拱手作揖,将这位好古风雅的老主顾请到上座:“薛尚书,哪阵风把您这位贵客吹来了?”   薛稷摆手让大家坐下,抚须道:“今日休沐,闲来无事,往你铺中逛逛。满月酒都不给老夫发张请帖?八斛,你是不是想省一坛子好酒呐?”   柳八斛连称不敢,众人重又敬酒开席。薛稷见厅中央摆着各色物件,像是抓周的,便问了问。杨氏在一旁扶着柳熙金,笑对薛尚书说:“长女春娘不爱哭,爱握拳。因戏言她握拳似抓周模样,摆来玩的,让尚书见笑了。”   “哦?不妨事,且抓个。”薛稷往桌上扫了一眼,举杯要罚柳八斛:“八斛果真藏宝藏得紧。商彝、周鼎、楚镜、吴剑、秦简、汉玉,办满月酒也不拿些好物件出来见见孙女,当罚!你这老苍头,何时把你镇店之宝亮一亮?”   “薛尚书,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实在是无物可亮啊。我的那点家底,您最清楚。”柳八斛饮了一杯,又敬薛稷。   两个老头岁数差不多,算起来也有三十多年的买卖交情,称得上老朋友。   薛稷膝下尚无孙女,见了两个可爱双生女婴,亦要抱着沾沾喜气,当下抱过了分娘,抱起春娘走到桌前,伸手拿过四五样小玩物,一件一件去逗她:“来,抓个喜欢的。”   ------------------------------------------------   印一、   过去属于死神,未来属于你自己。——雪莱   过去属于宋闺秀,未来属于唐宋闺秀。——春娘   ------------------------------------------------   印二   春娘想抓个首饰。闺秀嘛,妇容打扮也很重要。   她可不愿去抓纸笔被送去考什么童子试,也不愿抓金银。听说唐朝女子经商行贾赚钱,跟男子无异,万一抓了金银,爹娘教她记账卖货该怎么办?春娘瞪大眼睛,耐心等待这位薛尚书拿首饰来逗她。   薛稷搁下一锭金馃子,朝臂弯中的春娘摇晃一支玉兰蕊小羊毫笔:“握笔,握住。”   他的衣裳重重熏过辟邪苏合香,香气浓郁,随摇笔的动作一阵阵钻进春娘鼻孔中。   细褶一层层在春娘的鼻梁上皱起。这香对一个小婴儿来说,太烈了。更何况苏合香本是入药用的东西,开窍解郁。她就跟鼻尖儿不慎沾到酒水、被蜇惨了的猫一样,皱了小鼻子想躲,小腿胡乱蹬着,试图离这香气远一些。   薛稷以为春娘高兴,转身对宾客们说:“她蹬腿了,似是想踏歌啊,哈哈。从小看老,这娃娃不哭不闹,小腿踢得欢腾,老夫看呵,好养活,长大了定然无灾无病。”   “尚书金口一开,定然无灾无病。”柳八斛喝得满面红光。   一群人应合着,恭维贵客。春娘已经忍耐不住苏合香的刺激。她胃里抽抽得厉害,喉咙一阵痉挛,“噗”,漾出几口奶,顿时染污了薛尚书的袖子。   奶娘慌忙拿帕子替薛尚书擦拭,赔着礼,要抱走春娘。   “哎,不必不必,老夫要沾些喜气。”薛尚书换了个胳膊抱襁褓,止住奶娘。“说来惭愧,吾比八斛痴长几岁,膝下却只得一个孙儿。沾沾喜气,说不定能让子嗣兴旺些。”   他这话一出口,心里酸酸的,那语调也低了下去。柳八斛知他心事,忙走过来好言安慰。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薛老也不容易啊!   伴君如伴虎,此为一大不易。儿子成了驸马去尚公主,此为二大不易。公主薨了吧,总算能给儿子纳几房妾开枝散叶了吧,再次被选中尚公主。此为三大不易。如此三座大山压在薛稷头顶上,身为两个公主的公公,过着这样的日子,简直是比天还大的不容易。   供神一样供着公主儿媳妇……子嗣这回事,唯有多向老天爷烧高香了。   “庆满月的日子,喜庆些。抓周,抓周。”薛稷不过失神了短短一瞬,便调整好表情,又露出笑容,随手从腰间系着的佩袋中摸出几样今日闲逛购得的小玩意,红绳串成一挂,缀着流苏。原是要带回家去给孙子玩的。他低头逗娃娃:“来,看看这些喜欢不?”   春娘再等不及了,立刻“咿咿呀呀”叫着,看也不看,抓住了薛尚书递过来的东西。   管它是什么!赶紧抓赶紧结束,不然待会儿又要被苏合香熏吐。难受不说,关键是太失礼了!春娘无法接受自己“吐脏贵客袖子”的行为,哪怕面前晃的是弓箭,也得抓。   她感觉手里有点凉,凉丝丝的。玉么?   春娘开心了。玉也算首饰。咧嘴乐呵呵低头去看,抓的不是玉。   “呦,快瞧瞧,你孙女抢了枚印石。”薛尚书从春娘手中拿走那块石头,笑对柳八斛说:“八斛老弟,你们柳家的娃娃在娘胎里就传授过鉴物之法吗?纸不抓,笔不抓,偏偏抓走老夫值钱的桃花冻。你该赔老夫几斛珍珠?”   柳八斛一撇嘴,要过印石,放在掌心颠两遍。   小巧玲珑剔透的蜜色四方印石,一端磨平了以备刻字,另一端巧借浅红石色,琢出桃形来,周围又雕以缠枝叶纹,那琢作了桃尖的红晕似生于石上,很是可爱。   柳八斛看过印石,不以为然地说:“一斛珍珠都不值!薛尚书,您走了眼喽,哪个混账厮诓您钱呢?花了几文?”   胡商们也都走过来,要看看柳八斛口中所称只值“几文钱”的东西。   大家开门做生意的,千金万银之物,一年也不一定卖出去两三件。多半都会摆上几架子便宜货,图的是个人来人往、买卖兴隆。有斗宝,必有识宝、说宝,跟买主聊上几句,那价码兴许能在雪里打着滚儿翻倍,这行当学问大着呢。   眼下柳八斛要说宝,还不赶紧凑过去学两招啊!胡商涌到了厅中央。   薛稷买的是小玩物,并未放在心上,戏言道:“着实花了老夫一百个铜板,你讲来,它如何就贬到几文不值了?采石琢石皆是工匠辛苦,单单辛苦钱一项,也抵得过百文。讲不通,须赔吾珍珠八斛。”   “此言差矣。”柳八斛摇摇头:“印石有两美,一为印美,一为石美。您这块石头还空着,没往上面刻字,咱们只能估它的石美不美。”   美石,就像美人一样。   美人什么样?看上去很美还不够。要手感细腻。揣手里瓷实,经得住摸。摸起来温润、凝脂一般。要不然怎么说美人如玉呀!玉,是最美最值钱的石头了。   故,美人细腻、温润、凝脂,美石也要细腻、温润。凝脂那条件就放宽些,不能指望遍地都是羊脂玉……柳八斛将印石递给胡商们传看,话锋一转:“薛尚书,您为何管它叫桃花冻?有什么讲头?”   “石中有桃花色,剔透如水经冬而冻,曰桃花冻。”薛稷笑答。   其实说得再好听,还是块破石头,拿去给孙子玩儿的。不值钱。薛稷忍不住想,一群坐拥奇珍异宝骨董珍玩的大商贾,此刻围在一起煞有介事地谈论着一枚不过百文钱的破石头,若传出去,会不会被酒肆茶馆里闲聊的人们笑一句“杀鸡焉用牛刀?”   “尚书此言又差矣,您看您的印石,桃花在何处?分明是个桃子冻……石中桃瓣纷飞,才能称为名副其实的桃花冻,美,啧啧。最适合你们这些文人墨客放在案头把玩,吟首诗、作幅画,风雅风雅。可惜此桃花色好求,而桃花瓣难买啊!”柳八斛印象中似乎经手过一枚,他没那本事取名,只挂着美石俩字卖出去了。   下次遇到,得给石头弄个风雅名字。柳八斛酒后兴致好,一高兴,嗓门也大了:“这料是余杭郡紫溪水坑里挖出来的石头,准没错!薛尚书,真要收美石,那地界上有一样比这个好。色艳,质润,通体血红。您可曾留意过?”   薛稷说没见过,要柳八斛拿一枚出来给大家饱眼福。   “没在手边儿,送玉工铺子里磨形去了。改日给您送去过过手。”柳八斛吹着胡子跟胡商们侃:“我虽掌着柳珍阁,看古物不走眼,对篆刻制印一事却没底子。凭看玉的门道看石头,那石确实不错。只等着薛尚书看后给个话,若好,各位,咱们一起收?搭伙往紫溪收几车,回来办场斗石,扬扬价?”   他随即将所得之石略讲了讲。那边地蕴朱砂,大约是朱砂沁了石,产石多带红,深浅不一。浅些的如薛尚书所买桃色冻石,重些的如他送去琢磨的血红石。红色越多,石头越润,都不怎么含沙砾,材质很细润,不戗刀,当为制印好石。如今正印用金用铜,闲章还是石印多些,好的石料总会有人买。   柳八斛搜肠刮肚,想好好形容他新样中的紫溪血红石头,想了半天想不出好词,搓着手笑道:“我一拿在手里,看着就像除夕夜屠户们宰了猪,把猪血凝成膏。哦不,那色太暗了,枯了。我一拿在手里,看着就像西市斗鸡,那鸡血流出来,边流边斗,跟活物似的,不凝!薛尚书,您一过手,就知道当真是好石。”   “老夫老喽,没那手劲捉刀。你只管送到薛府,我找卢晓刻去,他的篆还不错。”薛稷对柳八斛说的石头生出兴趣来。   “您给拟个名儿?”柳八斛含笑作揖。薛尚书肯点头,他去收来几车石头就不愁卖了。   “通体红,似活血……玉有羊脂玉,这石么,不如就依你的意思,叫鸡血石。”   “成!八斛我不敢说能卖出一只斗鸡的价钱来,三五百文总扬得上去!”   殊不知才命了名的鸡血是在后世会大放异彩,始兴于明,大盛于清,帝后均选鸡血石为宝玺之材,寸石寸金。这会儿,在长安,如此名贵的石头,也不过是一群商贾们小打小闹要扬几百文价钱,解个闷办办斗石,亮一亮各家稀罕新物的小插曲。   他们在高谈阔论,襁褓里的娃娃受大罪了。胡商们个个比薛尚书还爱用馥郁香囊,酒气混着各种香料的味道几乎要让她窒息。   “哇——哇——”春娘见自己还被薛尚书紧抱不放,无奈,只得使出吃奶的力气哭,尚书,求求您了,别抱了,您熏的香料太上等太纯正,承受不来……   她娘杨氏赶紧让奶娘抱走春娘,对薛稷致歉:“许是饿了,这时辰也该带回去让她睡一会儿。民妇告退,薛尚书入席再饮几杯吧!”她也得躺躺,坐月子的女人多保养为宜。   春娘一回到奶娘怀里,立刻收了声,两行刚挤出来的泪珠子沿着小红脸蛋聚到下巴低下,眨着眼感谢娘亲救她于水火之中。惹得七大姑八大姨都围过来笑:“娃儿认娘哩。”   薛稷伸手替春娘擦去泪珠,把那枚桃花冻放进她襁褓中,抚须笑道:“八斛,桃花冻本来要带回去给孙子玩,被你家春娘抓去了,莫非这就是天做之合?春娘甚好,桃花冻送给她当信物吧。八斛,跟老夫结个儿女亲家,如何?”   他的孙子今年五岁,是公主儿媳所生。将来男二十娶,女十五嫁,多一年嫌老,少一年不够。刚刚好的一对生辰,难得的机缘。   “不敢不敢,高攀不起!”柳八斛吓得一哆嗦,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摆着手说:“薛尚书,您孙子金枝玉叶,将来公主为他迎娶一位小公主,一辈子的荣华富贵。真的高攀不起,恳请薛尚书莫拿我个半截身子都入了土的人作耍寻开心。”   满屋子宾客也噤了声,都不敢附和了。跟公主的孩子成亲,只怕没那么好过。一边儿是亲戚朋友,一边儿是高官,帮着谁说话都得落下个“得罪人”。   薛稷叹气道:“八斛,借一步。”   “嗳,您随我来。”柳八斛酒全惊醒了,颤着声给薛尚书引路。就怕贼惦记啊!柳八斛觉得薛尚书猛然提出结亲家的事情,也许是看上了他的什么东西,而且是自己肯定不能卖给他的那种。老朋友了,不好意思开口夺人所爱,所以琢磨着给春娘算作陪嫁弄到薛府里去。再有缘分,也不至于抓了他的桃花冻就非得定亲事啊……全都是借口呗。   确实是借口。薛稷感伤儿子有才有抱负而不得施展,先后被两名公主拴住,束缚了手脚。想他薛氏往上数五代,代代高官厚禄,靠的是忠直耿介。儿子被选中作驸马已经悲剧了,岂能让孙子再悲剧。他得先下手为强,孙子不可重蹈覆辙。   最好的借口,莫过于早早订下一门亲事,叫别人绝了心思。柳家长孙女,很合适。合适的年岁、家世、以及恰巧抓走了他的桃花冻。   两个老头进了内室,薛稷当下就跟柳八斛敲定这件婚事。不到片刻,二人高高兴兴携着手回厅中,共同宣布:“薛尚书聘柳氏为孙媳妇。”   春娘刚由奶娘解开襁褓换了尿布,还没躺床上呢,又被抱回去见她未来夫婿的爷爷。酒席上推盏换盅的“乒乓”声不绝于耳,诸宾客纷纷向两位老人贺喜。春娘一直待到官媒被请来合八字,才得以回去跟她妹妹一起躺床上补午觉。   “又订婚了……夫君,不管你几岁夭亡,我都为你殉节。但最好是三五年之后,因为现在拿不动剪子……”春娘望着屋顶,对她的第二次“被订婚”再没有别的感想。   奶娘用五彩丝绳结绦穿过那枚桃花冻印石的孔钮系住,绕了个死袢,替春娘戴到脖子上。石头的凉意立刻在春娘胸口蔓延开。   “一样生,两样命。姐姐抓个周,抓出个尚书孙子,妹妹不知道还能不能遇到这样的福分呦……”奶娘一手轻轻拍着熟睡的分娘,另一手拿布老虎在半空抖动,逗春娘玩。如今,她在照顾的不仅仅是柳家孙女了,还是薛尚书的孙媳妇春娘和春娘的妹妹。   奶娘再看向这个娃娃时,难免生出厚此薄彼的心思。   --------------------------------------------------------------   印二、   一个人的价值,应该看他贡献什么,而不应当看他取得什么。——爱因斯坦   一个女人的价值,应该看她抓到了什么,而不应当看她年岁几何。——春娘   --------------------------------------------------------------   印三   奶娘见柳家攀上了薛尚书,暗自存下心思,想趋炎附势,日后好依仗柳春娘乳母的身份享几天富贵。夏日里打扇驱蚊,那风儿朝春娘扇的明显更轻柔勤快。   可惜这世事呀,她一个小小的奶娘如何能看透。不出半年,奶娘刚刚萌发出来的“巴结尚书孙媳妇”的念头就灰飞烟灭了。   薛尚书薛稷,风头浪尖上站错行列,跟太平公主走的太近。皇上一气之下给他甩过去个“知情不报”的罪名。薛尚书还没能等到亲眼瞧瞧兰陵柳家真正的镇店之宝,呜呼哀哉,乘鹤西去了,此一去,再不能复返。   薛尚书的儿子薛驸马,本可免于父子连坐之罪。不知为何原因,他拔剑自刎,提前结束了自己悲剧的驸马人生。春娘在襁褓中听说这件事时,她的夫家早已静悄悄地消失在长安城,只留下柳八斛空对着那一块鸡血石追忆他的老主顾薛尚书。   “薛老,你还欠我一张古帖没还。”   “老薛啊,当年你仿褚遂良的字,坑我坑得好惨呦,八十斛珍珠!写那么像干嘛!”   “亲家,你放心,我柳八斛活一年,你的坟头我照看一年,安心去吧。”   柳八斛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春娘仔细支起耳朵听,还没等柳八斛絮叨到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奶娘抱走了她,抱到院里看蝴蝶儿。   夫家亡了。那么,她的夫君呢?   春娘一度认为,自己将第二次拿起剪刀,为这个素未谋面的唐朝丈夫殉节。   殉节这种事,早晚熟能生巧……不知道下辈子会投胎春秋战国么?   她日日盼着能听到些有关于薛家的事。直到开元二年的清明节,柳八斛烧纸钱回来,春娘才陆续得知后情:公主带儿子改嫁温家,嫁给了前任丞相虞国公温彦博的曾孙。   “唉,不良风气啊不良风气……公主应当‘立节完孤’守在薛家,抚育孤子长大成人。她贵为公主,丈夫尸骨未寒,公公热孝尚在,竟然改嫁!唉!”柳春娘在心里连叹两声,愈发认定这个朝代比她意想中的淤泥还要淤。   一切有悖于程朱理学的风气,全都是不良风气。柳春娘立志在唐朝这个大淤泥塘子里开出一朵即纯洁又贞节的白莲花,作个宋式闺秀,独善其身。   三岁时,春娘爬上凳子,从柳八斛的书柜中寻到一卷《女诫》,放在枕边,时刻自勉。柳八斛乐的直冲街坊们夸自家孙女:“才三岁的奶娃娃,就晓得倒腾古籍,吾孙女一眼挑中了东汉的手抄本,大有兰陵柳之家风!”   何为女诫?卑弱、夫妇、敬慎、妇行、专心、曲从、叔妹。简言之,乖乖作个小白兔,逆来之事,恭敬顺受;委屈之事,咽牙求全。   五岁时,春娘扯开裙布,坐在床头费力地缠脚,试图靠自己的力量裹成纤直美足。她娘杨氏发现后很诧异,以为大女儿不幸中了什么魔怔,慌忙带她烧香拜佛,在香积寺连吃了七天斋饭,又拿七寸长、三指阔的桃木削成符,以朱笔写上“急急如律令”给春娘辟邪。   未嫁从父,爹娘不允缠足。她虽想缠,最后不得不放弃。   七岁时,妹妹柳分娘开始拽着纸鸢到处玩耍,跑街坊、串邻里。三五个骑竹马的男童时不时出现在柳家。一次,分娘带她的玩伴到屋里抛漆球,春娘为之气郁。都七岁了,怎能随便跟外男嬉戏!在外头嬉戏便嬉戏吧,莫污了闺房!   她立刻将大屋让给分娘,自己搬到稍小的那间,紧闭房门,同竹马们划清立场。   八岁时,春娘端坐窗下,拈针、劈线、绣花。女子无才便是德,针黹女工才是一名闺秀所该专注的事情呵,哪儿能跟妹妹分娘似的,整天就知道乱跑。   杨氏见女儿手巧,从木匠铺子里买了小机,特意为她请回一位师傅稍作指点。梳着双鬟丫儿的小小春娘安稳娴静,执着她的梭,绕着她的木杼,织着她的缂丝,绣着她的手帕,诵着朱熹家训,做着她上辈子没做完的活计。一针一线,有着熟识的安全感。   她终于如愿以偿,过上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这日子安静极了,简直比柳八斛藏着的那些珍宝还安静。除去晨昏定省,柳家的人几乎感觉不到春娘的存在。   九岁时,春娘为她祖父柳八斛织成一幅捧桃献寿图。   柳春娘清闲贞静的好日子自此结束。   “春娘,随吾去掌绣品。”柳八斛放下酒杯,拉住了孙女的小手。   三百六十行,门门手艺深究下去皆是博大精深,琢磨透任意一行,足以安身立业。一招鲜吃遍天嘛。可是,买卖古玩不一样。主顾拿什么货来,柳八斛就得去鉴什么货。遇见稀罕物不认识?甭说了,赔八斛珍珠,自砸招牌、自挂东南枝去吧。   年岁越大,掌过的东西越多,越不容易看走眼。   年岁越大,不敢掌的东西也越多,越容易如履薄冰,唯恐晚节不保。   柳八斛所擅颇多,所不擅者,同样多。比如绣品。孙女手巧,很有天分,何不栽培栽培?柳八斛心血来潮,到屋中打开樟木箱子,将箱内所藏绣品尽数与春娘讲个明白。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柳八斛要领孙女进这个门。   第二日往西市柳珍阁去时,柳八斛带上了俩孙女。他想让孙女们见见柳家产业。分娘初到繁华市井,一路跳着去看捏糖人的摊子、耍百戏的台子,异常欢快。老伙计忙跟在后头,生怕分娘不小心摔倒磕破膝。   春娘头戴杨氏的帷帽,严严实实遮住脸面。双手垂在袖中,不露指尖,五色履藏于裙下,站在柳珍阁内,十足一幅小大人模样。   店内正清闲,柳八斛招手把春娘叫到身边,从柜上匣内摸出一枚腰带钩子给她玩。   “春娘,你大父我五岁跟着你太大父进店,睁眼是它们,闭眼还是它们,黑天白日器物不离手,连晚上睡觉都沉甸甸揣着一兜子,在被窝里学盘玉。”柳八斛饮了一口茶汤,润润嗓子说:“那时候不懂。一堆破石头搂在怀里,不就成了老母鸡孵蛋了吗?!”   他望向春娘颈间佩戴的桃花冻,笑道:“你戴了整整九年。三年人养玉,十年玉养人,若这是块古玉,九年差不多也盘养出玉气玉色来了。过几天寻枚好的,教你怎么养。”   春娘点点头,掀起帷帽去看手中满是铜绿的带钩。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她只想早点回家去,好继续绣她的花。   “孙女,知道这是什么做的吗?你先说说看。”柳八斛放下茶盅,问她。   长者问,不可不恭顺。春娘忆着昨日她祖父对她讲绣品时的情形,依次叙述出这个青铜犀牛腰带钩的基本品貌:“青铜制,犀状,两寸长,一寸阔,镶宝石,有锈。”   “嗯,吾家春娘伶俐,只比吾当年差一点。”柳八斛指向青铜腰带钩子,说:“上手第一件器物,不给你拿玉,不给你看字画,给你看这枚青铜,因青铜二字压得住年岁。夏商周轮拨儿流传到今天,跟它一般老的玉件养几十年能养活过来,它却永不能回溯光阴了。”   金石二字,金由人为,石由天造,青铜是金之首,压得住年岁。   春娘又点点头,眼睛紧盯着犀带钩,却没真往心里去记。女儿家,学来无用。   柳八斛当她这神情是聚精会神,不由大喜,认定孺子可教,遂悉心点拨:“街上问十个人,人人都知它是扣带的带钩。若问它还叫什么,十之三四或许晓得带钩又名犀比。你再问,为何带钩又叫犀比,恐怕无人能答。”   “为何叫犀比呀?”春娘抬头问。   柳八斛摊手笑道:“吾不知。”   春娘刚提起来的那点儿兴趣,忽地又被柳八斛这句话给浇冷了。她把犀形带钩钩举到眼前,青铜的器味近在咫尺,很生涩。同胭脂水粉完全不一样,它是冷的、硬的、涩的,是属于兵戈和男人们的味道。   哪怕眼前擎着的,仅为又小又薄一枚带钩,也忍不住叫人嗅出九州与九鼎气息。青铜为铸重器之材,不但压得住年岁,还压得住社稷。   春娘摸摸青铜犀牛腿上铸的云纹,没由来想到——彼时,古妇人可曾拿青铜铸些首饰佩戴呢?此时,若将自己发鬟上的金簪换作青铜簪……果然青铜不能成为女子所爱……   她一时间想出了神,手中只管摩挲那犀牛。待回过神来,柳八斛已经在吃茶了。   “掌够了吗?”柳八斛慢慢吹着浮沫。   “嗯,很古,会值许多钱吧。”春娘将青铜犀牛带钩小心放回匣中,不敢磕碰。   “它古,品相也还过得去。却不值钱,抵不了你戴的一只耳环。”柳八斛和蔼地拍拍她的手,笑道:“春娘,这一行从来都不是在卖古。”   “不卖古,那是卖真么?这犀牛带钩是赝品,所以不值钱?”春娘仰着脸问。   卖真固然不错,真并不等于值钱。柳八斛摇头,说:“是真货。你再答来。”   春娘想了一想,答道:“物以稀为贵,此物太多,所以不值钱。”   “哈哈,想当年,你太大父问我时,我也作答如斯。一转眼,多少年过去喽!”柳八斛抚须大笑:“千金难买心头好,柳家卖的是‘心头好’三字。”   春娘似有所得,只那么稍闪即逝的一瞬间而已。唉,反正都是男人们该操心的,男主外女主内,这些事情还是留给爹去琢磨吧。她很快就把古玩世家到底干什么诸如此类的念头抛到脑后去了。现在专心侍奉陪伴祖父,待会儿回家绣花才是正经。   柳八斛从腰间解下钥匙,命小伙计开库取他收着的玉带钩。及至打开四方锦盒,一对鸡子大小的玉扣银钩静静躺在红织锦上,银白色已黯淡了,黄澄澄秋梨色的玉片还通透如故。镂的虽简洁,下刀极圆润,叫人看了忍不住喜欢。   “它不算太古,汉时的。却值钱。”柳八斛把玉扣银钩拿出来,对着门外的光线,同春娘一起赏过,一处一处为她细讲如何掌这些物件。无非是多看、多上手、多揣摩,心要细,眼要明,要知其真在何处,还要知其假在何处。   他有太多的话要说。柳家沉淀了太多看走眼或捡到宝的例子,也沉淀了太多经验。   春娘侧耳聆听半日,这个祖父比她在宋朝的祖父亲切许多,她从来没跟前任祖父说过三句以上的话。待柳八斛停下歇气时,春娘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问:“祖父,您真的不知道带钩为何又名犀比么?”   “倘若第一个造带钩的人看见大象鼻子互相挽着,这物什也许就叫‘象鼻’了。”柳八斛摸摸她的头发,笑道:“犀牛比斗时,犀角相格,类带钩。大概是这个缘故,名犀比。”   祖孙俩人正在说话,分娘从街上跑回来,脸蛋红扑扑,鼻尖冒着细汗。   “给您的酥饼!” 分娘递上一包点心,自然是跟着她的老伙计走公帐付铜板。   “好,好。分娘乖。”柳八斛将锦盒交给老伙计,自己携了两个孙女走到对面的胡商珠宝铺,挑中几对时新臂钏替她们戴上。一对双生花,一个爱静,一个爱动,倒也省心,决不会因为一个多吃了半盏乳酪或者另一个抢着戴首饰而拌嘴闹别扭。   他们刚离开不久,西市街上闯过几匹高头大马,一路扬鞭横冲直撞,也不避让行人,惊得路上小贩忙向后躲,一摊淮南橘不幸遭了祸,骨碌碌滚的到处都是。   “让开!别挡着爷的路!”马背上的人嚣张至极。到了柳珍阁门前,四五个华服随从簇拥着醉醺醺的少年郎下了马。   店内老伙计一瞧,好阔气的客人,能宰。赶忙搬凳子沏热茶,扇风送水,小心伺候着:“您中意什么珍宝?小的为您取。”   “这里就是兰陵柳家的铺子?”少年斜饧着醉眼,打了个酒隔。没等老伙计点头,不耐烦地挥挥手,说:“赌了大半日,扔骰子打彩战腻歪,听说长安城里珍奇玩物头一家要数兰陵柳,你去给爷找个稀罕骰子,爷立等回去开赌局,速速取来!”   老伙计做惯了买卖,当下堆满笑容请他稍坐。不过转了个身的工夫,捧出上好团花织锦盒,盒内四角还放置了精巧香囊,奇香扑鼻。   “十八面错银镶玛瑙松石的骰子,战国的好物件!这可是西施当年摸过的东西呦,桃花夫人也摸过!秦始皇一统天下的时候,朱姬天天摸着它耍……足足十八面,您爱怎么玩,就怎么玩,比六面骰子花样多了去了!”老伙计一脸谄笑,拿了个西汉青铜十八面骰子配上名贵锦盒,想要多多榨他钱财。   那少年瞥了一眼,握在手中点点头,似是满意。随从立即扔给老伙计两袋子钱,口中喊着:“不用找了,赏你的。”呼啦啦又簇拥少年上马离去。   老伙计拍着胸口喘气:“哎呦,两袋子银锭,真是个败家子。东家又该给我长工钱喽。”   再细看那银袋,有金线织的“温”字。老伙计心里一个激灵,长安阔绰的温姓有三家,其中一家住着薛姑爷。掐指一算,姑爷今年十四。刚才那位,看身量年岁,该不会……该不会是薛尚书的孙子、公主的儿子、柳东家的女婿吧?   酗酒赌博,漫天撒银,如此败家。老伙计摇摇头,这肯定不是薛尚书之孙。薛尚书为人古雅,断断不会有这样混账的后代。听说公主改嫁的温家有个老宰相,家风肯定严谨端正。哪怕拖油瓶带过去的孙子,必是好生教养的,隔代亲嘛。   人都说“隔代亲”,柳八斛也很疼爱他的孙女们。   这疼爱落在春娘身上,成了春娘闺秀之路的最大阻力。她的闲暇时间逐日减少,每天都得陪伴祖父柳八斛。当柳八斛发现她描绣花样子描得颇有笔法时,春娘后悔了……   这位闺秀在朱家绣楼里曾描摹了八年画本去绣花草人物。无论是琴师还是画师,朱家不缺名师。春娘那八年笔墨底子没能逃过柳八斛的法眼,柳八斛将它归为天资。   甘罗十二岁拜相,骆宾王七岁咏鹅,曹冲七岁称大象,孔融四岁让梨……数不胜数。柳八斛的孙女九岁能勾勒几笔丹青,实在不值得一提。   柳八斛把春娘带到了家中唯一上锁禁入之地:画室。   室内满壁名画。两条长桌拼成一面,铺着厚毡子。裁掉的纸缘与绢边零零星星散在地上,屋角摆放的兰花已枯了,叶茎落满灰尘,此屋少说也有月余无人打扫过。柳熙金正在埋头细摹,听到门响,随口说道:“爹,儿还没画好呢。”   “你画,你画。往后□娘跟着你学,三五年出了师,好歹也能帮个手。”柳八斛双目炯炯有神,声音里透着兴奋。这孙女随熙金,都有画画的天资。虽然她抓周没抓到笔,那桃花冻的印石不也得钤在书画上呵!   柳春娘绣花待嫁的日子,彻底结束于开元十年。   ------------------------------------   印三、   越学习,越发现自己的无知。──笛卡尔   越学习,越发现自己的无奈。——春娘   ------------------------------------   印四   当春娘闭着眼也能把东晋顾恺之的《洛河神赋》摹得不差分毫时,她已十四岁了。   “爹,分娘说,市坊街巷都在议论皇上今年又要发兵跟吐蕃打仗。您这会儿往扬州去,一路上准不太平。不如捱到明年再启程?”春娘画毕,洗了笔,垂手立于一旁,很担忧他爹爹外出的安全问题。   扬州大贾布施惠照寺,邀柳熙金依照寺内旧壁重新描摹粉饰,报酬丰厚。   柳熙金调好一撮黄药末,兑在清水瓯中搅拌均匀,笑道:“春娘,吐蕃在西,扬州在东南,远得很。你也该跟你妹妹一起多出去逛逛走走,省得被人笑话不通人情地理,连吐蕃在哪里都不知道。吐蕃起兵,瓜州不太平,关扬州何事。惠照寺的壁画,我一定去画。办完这趟活计,也好给你和分娘备份丰厚嫁妆。”   听到嫁妆二字,柳春娘自觉低下头,铺毡叠纸,避开了闺秀不该谈的话题。   他们正在给摹好的画卷做旧。   说起字啊画的,通常比器物更受文人喜爱。但真迹总共那么一件,人人想看,怎么办?摹本应运而生。唐太宗得了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就找人摹过很多份。遇到哪个大臣政绩不错、顺了他的心意,一个字,赏!   赏赐何物?“下真迹一等”的摹本。虽不如真迹好,这种摹本也曾令洛阳纸贵过。   柳家的摹本生意随之日益兴隆。   正大光明地临摹、出售,叫摹本。偷偷摸摸地临摹、做旧、出售,叫赝本。   柳家以其世代同赝本作斗争积累下的丰富经验,古画古摹,今画今摹,卖的是赝本质量之摹本。倘若出得起银子,柳熙金还能凭借铺子藏品多的优势,把整套都做古了:裁古绢、磨古墨,一切都按旧的来。拿着这种古摹本找人掌眼,很难掌出所以然。绢是货真价实的古物,墨是货真价实的古物,除去多标个“柳摹本“的字样外,几乎能乱真。当然了,普通摹本用不着下这个心血,只需做旧而已。   “来,取烛,漂了它。”柳熙金拎起白绢,示意春娘做好准备。   一枝兔毫大排笔蘸足瓯中黄色药液,刷刷几下,将白绢抹成古朴旧色。春娘忙执特制的烛熏工具,在毡下一寸一寸移着,缓缓熏烤。   这就是做旧了。   熏了烛,再调药饼、熏烟色,直熏到白绢看上去跟两三百年前差不太多,上矾,烤印油。不甚讲究的时候,一幅画只消半日即可做好。   若讲究呢,先花上多半年,慢工细活地精仿,然后喷了药水,掌着火候烤出脆质裂纹,置于静室,日夜燃起上好檀香,依时节供水仙、红梅、桃花、夏荷、秋菊,将那古籍古卷摆在旁边,屋里太潮湿要烤火,屋里太干燥要洒水,如此静置三年,自然熏得浑若天成。   做旧之法,五花八门,各家有各家的绝学,什么青铜拔蜡翻砂法、铀面扑撤上水锈法、羊腿缝线沁玉法,数不胜数。柳家摹画也不例外,画室重地,铁锁把门,断不肯让外人窥去。   熏完绢,柳熙金满意地点头,将它挂在墙上,顺手扯起一片废绢擦擦手,走到门边,拿起挂在门闩下的小槌子敲响铜锣:“画好了,开门吧。”   “来了——”杨氏听到锣声,忙过来扭开大锁。柳八斛上个月回老家祭祖、给族里交账,公干未归。如今画室的钥匙暂由杨氏拿着。   柳熙金一走扬州,长安宅中,仅剩下杨氏不足三岁的儿子勉强算个男人。柳珍阁遂先摘了鉴宝的牌子,只由老伙计打理些日常买卖,静候当家的早日归来。   这天,春娘练完画,和分娘在院子里一起逗小弟弟。分娘见她姐姐的指甲都被烟熏得失了光泽,撇下弟弟交给奶娘照看,起身拉着春娘,要去捣凤仙花染一染。   “姐,你干吗天天穿的这么素净。走在街上都没人肯回头多看几眼的。”分娘指指自己身上绣金线的红裙,又指指春娘身上素色青裙,说:“咱家又不缺银钱。姐啊,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趁青春年少更得及时行乐,姐姐你还没骑过马对吧,骑马可好玩了。明天打扮漂亮点儿,我带你结识几位英俊潇洒的小郎君,一起骑马去郊游?”   春娘摇头道:“姐姐已经许了薛家,怎可轻易同陌生男子游玩。”   “可是……姐姐,你真认为薛大郎会跟咱们家结亲么?”分娘对这个固执又迂腐,有时候简直不可理喻的姐姐很无奈:“你想呀,他现在不是薛尚书的宝贝孙子啦,娶谁不娶谁都得公主说了算,公主可不一定瞧得上兰陵柳。八成会退婚。”   分娘越说越觉得在理,正色劝诫春娘:“姐姐,你必须得跟我去郊游,多相看几个,以防万一。万一薛大郎退婚,立马嫁个更好的。”   春娘没吱声,“从一而终”这种事跟分娘说也说不清楚,还不如沉默。分娘当她默许,一边掐凤仙花一边向她介绍某七郎模样好,某家田地多,某十郎才华出众。   两姐妹正捣着花汁,“砰砰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拍响。   “东家,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分娘忙跑过去开门,春娘则提裙往屋中回避。她现在没戴帷帽,甭管多大的祸事,不可轻易抛头露面,速速回避为宜。   “不好了,柳珍阁出事了!”老伙计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扶着门框子问分娘:“你娘呢?在家吗?两位东家回来了吗?”   分娘将老伙计带到厅中,杨氏粗问之下,得知不单单是他们一家遭了横祸,整个西市做这行生意的都没逃过。   “那两群人,进一家砸一家。到了柳珍阁,叫小的鉴玉器。小的哪儿敢接,告诉客人老掌柜和少掌柜都不在,最近才摘的鉴宝牌子,只卖,不鉴。那伙人一听,招呼着要砸。小的赶紧先稳下他们,讨得一丁点工夫,奔您问个主意。”老伙计抹了一把汗。   “恶霸?破财免灾吧。他们要多少?”杨氏沉住气,在心里估算这一趟得破多少财。   老伙计急得一拍大腿,哭丧着个脸,道:“银子要是能打发走,小的就不来扰您的安宁了。带头的是两个富家子弟,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到市上寻乐子哩!唉呦呦,您快拿主意吧!”   分娘在一旁听了个大概,插嘴说:“阿伯,胡乱给他们鉴了,然后送客、关门。”   “不能鉴……两拨人赌着呢,一边说是真货,一边说是假货,后头的打手都带着家伙,要不然怎么一路砸到柳珍阁呦……说真,赌假的那帮人砸;说假,赌真的那帮人砸;不说,两家一起砸……小的实在不忍心柳珍阁金字招牌被砸,匣子都没敢打开,就怕一打开被讹。”   杨氏闻言,拍案而起:“还有没有王法了。你等着,我去去就来。”   她转身回到屋中,开箱取出当年薛尚书给柳家签下的婚书,拉了春娘,打算到柳珍阁借公主儿媳的名号压一压他们。若压得住,大家好商量,热茶好酒送走,若压不住……   “四儿,跟上,要是他们敢乱砸乱抢,你立刻跑到光德坊京兆府,找京兆尹喊冤去!”   春娘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被杨氏拉着胳膊带到屋门口。她见这架势是要出门,忙唤分娘帮忙递个帷帽来。分娘应声,跑进屋里拿上帷帽,追在后头喊:“娘,我也要去!我也要同您一起守护柳家祖产!”   五人急匆匆走到西市,柳珍阁门前早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交头接耳间,无非是唏嘘连长安最资深的柳珍阁也在劫难逃了。   鉴宝这事儿,说它真亦可,假亦可。那货物上又没长着“真品”俩字。只是,鉴为真,得给出确凿的真品理由。鉴为假,得让大家心服口服认定这就是假的。相比之下,真不好讲,假好讲。比方说,一个夏代占卜用的龟壳上刻的字是秦小篆,肯定假。   鉴不出来,或者鉴的不地道,被人砸招牌只能自认倒霉。   在众人的注视下,杨氏昂首迈进柳珍阁,弯腰向当中椅子上坐着的两位纨绔子弟行礼:“二位,对不住您了,掌眼的柳掌柜不在长安,鄙店小本生意,还请高抬贵手。”   “抬,温兄,把手抬起来。”墨袍纨绔哈哈笑着,举高右手。   他身边的蓝袍纨绔也哈哈大笑,将左腿抬起:“柳家大娘,我可是连贵足也抬了。”   “你们!”分娘气得心火直往脑门冲,她跺脚上前,指着那两人斥责:“你们不要欺人太甚,天子脚下,欺负我们良善百姓,官爷会抓走你们打板子的!”   凤仙花染红的指尖停在墨袍纨绔的鼻尖前。   “啧,小娘子,兰花指,爷的最爱啊!”   墨袍纨绔涎着脸,拢起折扇,以扇子去碰分娘的手,意图调戏调戏。分娘“哼”了一声,直接抓住扇子。纨绔没提防,脱手叫分娘把扇子抢了去。   “嘶——嗤——”   柳分娘干净利落地把那扇子撕了个五马分尸。   “烈,够劲。爷的至爱。”墨袍纨绔随即扭头对蓝袍纨绔说:“扇子借我。”   蓝袍纨绔顺手从革带上把扇套解下来,扔给墨袍纨绔:“你的口味还是如此重。今天借了我的扇子送美人,改天记得把你那几个温顺小羊羔给我尝尝。小娘子,兰花指挺美。”   “你才兰花指!”分娘还要再说,被杨氏拉回去了。杨氏又施一礼:“小女不懂事,扇子钱我们会照陪,只是掌眼人不在,两位若不买玩器字画,请另选别家鉴玉吧。”   蓝袍纨绔翘起腿,漫不经心地摆了个兰花指,瞅着杨氏说:“别家都砸过了,只剩你们这家。我俩赌真假,总不能赌到最后一家铺子也分不出胜负吧?听说柳珍阁招牌最硬,掌眼人不在,这些个伙计们都是白吃饭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没鉴过玉,还没见过掌柜的鉴玉?柳家大娘,莫废话,赶紧给鉴了,我赌假。”   “我赌真。赌这是晋时古玉。”墨袍纨绔挥挥手,身后的随从把木匣盖子打开捧上。   柳分娘探头,想看看是什么稀罕东西,稀罕到能砸下一街的鉴宝招牌。   “娘!”她只瞧了一眼,失声尖叫着捂起眼睛躲到了杨氏身后。   几个伙计见了,忍不住倒吸冷气。   饶是杨氏沉得住、能当家,这会儿脚下也发起虚来,不由自主退了两步。   围在外面一路看过来的小商贩与路人们再次唏嘘,唉,当着柳家三位娘子的面就打开了匣子……天杀的混帐东西,造孽啊……   印五   见过缺德的,没见过这么缺德的。   “哈哈,鉴吧。鉴得不好,别怪爷不客气砸了柳珍阁的招牌。”墨袍纨绔“唰”地一下,打开他借来的扇子,一脸痞子相。   “地痞!恶霸!流氓!”柳分娘觉得她们受了莫大的非礼。   墨袍纨绔悠闲摇着扇子,嬉皮笑脸道:“非也,非也。地痞能有古玉?爷这般斯文儒雅、风流倜傥,就算要玩一把痞子,那也是个雅痞。”   “对,雅痞。吾等只霸色,不霸恶。柳家大娘,你女儿很美色啊。”蓝袍纨绔一脸猥琐。   杨氏别过头去,一字一顿说:“实不相瞒,柳家跟当朝公主是儿女亲家。二位看着也是富贵人,还请互留一步,将来见面好说话。”   “公主?当朝公主多了,长安走十步就能遇见一公主。皇上还是我舅舅呢!”墨袍纨绔笑出了眼泪,抬袖揩去,拿扇子指着那木匣,逼迫道:“不鉴?不鉴就砸。全长安找不出一家店鉴真假,留你们这个阁那个斋有何用?全都砸烂,一群没用的东西。”   “恕不能鉴。”杨氏碰了碰小厮四儿,让他跑去报官。   蓝袍纨绔抬眼瞧见了,冷笑两声:“柳家大娘,别费事派人搬救兵喽,一品大员搬来也不顶用。你给个爽快话,告诉他,这是假的,我重重有赏。”   “对,爽快点儿,告诉他,这是真货,我也重重有赏。”墨袍纨绔转起扇子玩。   “鉴得出,你们付钱离开,对吗?”帷帽下面,春娘的脸色早已煞白。   两位纨绔同时点头:“鉴得出,重重有赏。只要给我们分出个胜负,让他心服口服。”   “我鉴……”春娘往前迈了一小步,犹豫一瞬,又迈了一步。别人不知,她是知的,柳珍阁绝不可以被人砸了招牌……祖父曾说过,等她和分娘及笄,就把牌匾后面藏着的好玉取两块,找最好的玉作人,雕两支玉簪,算作她们的陪嫁。   那里藏着玉,或许还藏着别的宝贝,若被砸,闲人哄抢走镇店的东西,后果不堪设想。   柳春娘迈出第三步,木匣就在跟前。   “回来,别碰它!我们回家,叫他们砸。”杨氏拦住春娘。她宁愿柳珍阁被砸,宁愿等公公和丈夫返长安后责罚自己没有当好家,也不愿女儿去碰那龌龊物件。   “娘,我得鉴……我能鉴……”春娘哆哆嗦嗦伸出手,伸向那个木匣。   匣内盛有一柄墨玉所琢之玩器。   哑黑色,六寸长,擀面杖那么粗,底部雕着两团突起,中部笔直,顶部留了泛红色的玉皮、刻着旋纹。旋纹沟内,还有浊白色的浆状絮。正午的阳光照在上面,隔着帷帽轻纱也能看进去浅浅几分,玉质不错,于阗墨玉。春娘略撩起垂纱一角,看到刻有小字:后幸潘安,念其雄伟,制。记载的是晋朝贾后贾南风招幸了美男子潘安并制作此物的事。   如果必须给它一个确切的描述,那么,玉的材质,茎的形状,合为其名。   是块好玉,却让所有柳珍阁的人感到羞耻、耻辱、愤慨、愤怒。   “小娘子,快摸,不摸怎么鉴呢?今天在西市看了那么多男人摸,我这还是头一遭见女子光天化日之下摸这物件,过瘾。子曰,不亦乐乎?哈哈!”蓝袍纨绔色迷迷地盯住了春娘的手。   “乐!极乐!”墨袍纨绔也把目光聚在春娘手上。这可真是个意外收获,他原本只是跟姓温的打赌,赌新入手的房中助兴之物为古玉,没想到柳珍阁还有女子鉴宝。比上回来这里收获了一枚十八面骰子还让人意外。   两个纨绔各自臆测着马上就要出现的情形:那女子白嫩嫩的小手,颤巍巍握住又黑又粗的器物,当着一众陌生男人,把它举在眼前,细细地摸索品评,而她的母亲就站在旁边……   墨袍纨绔摸摸下巴,对这画面很满意。   春娘的手停在了匣子上面,颤抖着,她在下最后的决心,碰,还是不碰。   碰它,拿起来鉴它,则贞洁二字全失。未嫁的女儿家,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还碰了不该碰的东西,如果以后让夫君知道这事,不如撞死算了。   不碰它,就没法鉴它。柳家一铺珍宝,除了砸不烂的青铜疙瘩,别的物件都将毁于一旦。春娘抬头,看到当中货格内,一尊水晶杯正亮晶晶闪着光。柳八斛教她掌过,战国造的,磨得晶莹剔透,让人难以相信那是人力所为。据说天下一共有两个,柳珍阁藏的这尊水晶杯也算小半个镇店宝了,是柳八斛心爱之物。如此美好的水晶杯,千百年流传下来,竟要碎在今日**……   鉴玉,得上手……上手,则不洁不贞……   “小娘子,摸呀,一回生,二回熟嘛!”那两个流氓纨绔等的不耐烦了。   春娘两眼一闭,抽回手,转过身去,背对匣子,轻声说:“鉴好了,假的。”   赌真古的墨袍纨绔听见她说“假”,拿扇骨敲着椅背,责问柳春娘:“你连摸都没有摸,何以鉴得它是假货?!坑爷呢?来人,砸了,柳珍阁比前边砸的那几家更不靠谱!”   另一位蓝袍纨绔拍手笑道:“薛弟,认输吧。要不然,小娘子你再摸摸?好叫他输的心服口服。摸一把,上上手。”   “柳家鉴玉无须上手,正如名医诊疾无须把脉。它是假的。”春娘没转身,匣内的东西,她再也不想看第二眼。“整个西市的掌眼人都上了手,他们可曾告诉过您,此玉为何玉?”   “纯黑如墨,于阗墨玉。柳小娘子,你看仔细,上面写的一清二楚贾皇后命人按着她面首那物的模样制作。这是晋时古玉,真货。”墨袍纨绔提醒春娘别看走了眼。   “他们掌错了。”春娘走到杨氏身边,握住杨氏的手,稳住打颤的身子,籍以获取继续说下去的勇气:“祖父曾教导,玉有五色,白、黄、赤、黑、碧。玉之黑如墨者,以石墨沁羊脂为贵。所以于阗墨玉的名声最盛。但这不是于阗墨玉。”   老伙计一听,有门儿,东家柳八斛没白教导春娘。街上围着看的人群里也有被砸了招牌的,见柳家一个稚气小娘子驳了他们,不免忿忿,往前挤了挤,喊道:“这玉分明就是于阗产,莫要信口开河,乱说瞎掰。”   杨氏低头凑到春娘耳边小声鼓励:“别怕,砸了咱该认栽就认栽,娘在呢。”   春娘握紧杨氏的手,柔声弱气地说:“天下有很多州县都出产黑玉,不单单于阗一个地方。譬如梅花玉,产在汝阳,有黑、红、绿三种颜色。见了黑色而认定它是于阗墨玉,此为第一大误,掌错了头一步,自然辨不出真假。”   外面又是一阵喧哗。两个纨绔乐得趁机贬他们一次:“活该被砸,爷没砸错。”   “静一静,老规矩,鉴了宝,得说宝,让她说。”另一个同行止住了喧哗,他想看看,柳八斛的孙女,能说成个什么样:“柳氏,这块玉我上过手,温润如脂,不是于阗是哪里?我掌过的玉,比你戴过的花还多!”   垂纱遮了春娘的脸,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听见还是那般低柔的声音缓缓说:“有两个缘故。撇开于阗路途遥远、采玉运玉异常艰辛这些不说。由晋到唐,四百年了。四百年前,贾后握权时,已有五胡乱中原之兆,朝廷多半敛不来于阗的贡玉。这头一样,没有贡玉,哪儿来的于阗墨玉雕东西呀。”   “另有一佐证,晋为金德,尚白色。这便是第二样缘故:如果于阗给大晋贡玉,必贡羊脂白玉,必不会贡黑色墨玉自触霉头。所以,鉴它不是于阗玉。”   “而西晋都城在建康,建康有钟山,钟山产玉……窃鉴此物为钟山墨玉。”春娘顿了一顿。   周遭没有起哄的。她心里有了底,一边回想着柳八斛平常如何说宝,一边缓缓说道:“西汉淮南王写过一本书,《淮南子》。里面有句话,叫做‘钟山之玉,炊以炉碳三日三夜而色泽不变’。匣中物,色黑、玉皮红、留皮雕、长六寸,径一寸,有刻字九。若此物为晋时钟山玉,只消拿大火烧上几天,不化成鸡骨白之色,那就是真的。”   说罢,向两位纨绔施礼:“贵客,是否需要当街架火盆?”   “升火!烧烧看,叫他输的心服口服,哈哈。”蓝袍纨绔抬了抬下巴,即刻有他的随从拿了木匣子,到卖胡饼的摊上拎来炭炉,当众把那物件丢进火中,停在柳珍阁门前。   柳分娘跑出门槛外,站在炭炉四五步外监督,不许旁人乱碰。边守着边啐,这个龌龊的恶物,早早烧成灰烬才好。   炉温很高,没过几刻就将那根黑地红顶的器物烧裂了纹,烧褪了色。围观人群议论纷纷:“果然是假货,柳家招牌就是硬,柳八斛的孙女没上手就掌对了。”   春娘暗暗松了一口气。于阗玉怕热忌火,火一烧,准得烧坏,绝对变色。   而匣中器物,无人鉴错,它确为于阗墨玉无疑。   只不过没有证据说它确凿是真,唯有假托钟山玉之名,让它确凿是假。   真真假假,如此烧了最干净。   墨袍纨绔摸着下巴,看了一会儿戴帷帽穿青衣的那女子,起身走到她面前,冷不丁以扇拨开纱巾。跟刚才那个红裙女子一模一样的面庞。姐妹花……   他还没看清楚,春娘已经严实拽住纱巾,被蜇了似的躲到杨氏身后。   “姐妹花,极品啊!”墨袍纨绔朝杨氏一拱手:“愿求柳家女,多少金子?随便开价。”   蓝袍纨绔也打着哈哈凑上来,捶了他几拳,笑道:“老弟,你不厚道,抢在我前头讨美人。不过,兄弟我不跟你计较啦,你的就是我的,对吧?哈哈。”   “那当然,全赖温兄赏脸。”墨袍纨绔又要去拨春娘的纱巾。   杨氏忍着怒火,抖出婚书,高声道:“柳家女儿已经定亲!二位要鉴宝,柳珍阁给您鉴了,四儿,送客!”   “呦,花落谁家?爷今天没一件事顺心。赌真假跑遍西市,输了。霸个色,也输?我瞅瞅夫家是谁,三日内叫他退婚。”墨袍纨绔拿扇子托住婚书,逐字看去。   上面有他的名字,薛思。   有他祖父的名字,薛稷。   他未婚妻的名字,柳春娘。   有他丈人的名字,柳熙金。   字字遒丽,确是薛稷笔迹。   何时定过这样一门亲呢?薛思皱起眉头,完全没印象。   “温兄,告诉这位柳家大娘,我是谁。”   “姓薛,名思,字无邪,公主之子,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温文尔雅,品行端正,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不赌不嫖,不色不酒,万里挑一,打着灯笼找不到的富贵才俊。柳大娘,把你女儿许给他,保您老一辈子吃不清喝不尽,穿金戴银享荣华。”   整个柳珍阁的人,从杨氏到老少伙计,全都呆了。这厮是、是薛尚书的孙子?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个吃喝嫖赌酒色财气沾染齐全、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打着灯笼怕撞见的放荡浪荡子。   扇子再次撩起纱巾,从春娘的下巴,沿着脸颊,一路滑到她耳垂上的玉珠金耳珰。春娘一动也不敢动。未嫁从父,出嫁从夫,爹爹不在,她该依从的对象是此人,薛思。   “怯懦。没嚼头。食之无味。白糟蹋春字。”薛思评价完毕,收了扇子,指着外面一团火似的柳分娘,对杨氏说:“这俩我都要了,姊为妻,妹随嫁为媵。”   ----------------------------------------   印四、   对我所爱的人保持信赖和沉默。——卢梭   对我所要嫁的人保持顺从和沉默。——春娘   ----------------------------------------   印六   薛思刚说完这话,站在饼炉旁边的柳分娘不干了。凭什么呀?   公主的儿子,就了不起啦?没爵没官的,连抬辇老阿翁的品阶都比他高,抬个辇还流外九等哩。大家同为布衣百姓,他薛大郎凭什么强抢民女。   太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他只是个公主之子。柳分娘自认为占足了道理,更不惧薛思。她半蹲在地上,褪下珠鞋,曲起左腿,裹绫袜的左脚向后勾着,右腿金鸡独立、双臂白鹤亮翅,扬手就把鞋子冲薛思扔了过去。   “啪!”   薛思躲闪不及,被砸了个正中。   “投我以珠鞋,报之以媵妾。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薛思掸掸衣裳,弯腰将珠鞋捡起,拎在手里,捻着鞋尖所缀的几粒珍珠,对柳分娘招呼道:“打情,骂俏。来,俏几句心肝儿薛郎情哥哥。”   分娘杏眼含怒,一边喊“恶霸”,一边将她能扔出去的东西都解下来,接二连三朝薛思掷。香囊、薰球、镯子、臂钏,噼里啪啦飞向那个薛恶霸。   薛思愈发得了乐趣,也不躲,一件一件接住,统统挂到自家腰带上。   “小娘子,接着仍。还有几个孔眼能挂东西。”薛思炫耀似的拍拍腰间蹀躞。   分娘掷到无物可用,单脚跳着,跳到杨氏身边,挽住杨氏的胳膊大声说:“娘,我不嫁他!也别让姐姐嫁他,找官媒退婚!不就是交二十斤铜充当违约钱嘛,总好过让姐姐嫁给这个不堪的坏人受一辈子苦!”   杨氏把她拉到自己身后,老母鸡护小鸡一样护住两个女儿。她先朝街上三五成群围着看热闹的路人们歉意地笑了笑,又让老伙计关店门。鉴宝是公事,小儿女婚姻是家事,家事不必外扬,免得让外人看了乱传闲言碎语。   杨氏现在一万个不满意薛女婿。原不指望多富贵,只图薛家世代官宦,家风正,将来子子孙孙能跟着荫些祖德,知书达理。如今可好,上梁很正,就是早早没了上梁。结果下梁被拧歪了,薛家女婿在温府里长成了个浪荡子,春娘嫁过去明摆着过不上安生好日子啊。   杨氏生出这样的念头,要依分娘所言,退婚救下女儿一辈子的幸福。   店门一关,杨氏略欠身,对薛思说:“次女婚姻之事,需等她爹爹回来之后才能商量。我一个妇道人家,即使做得了这个主,也没法定文书。”   念及薛思对春娘并无一丝喜爱,杨氏又道:“长女尚未及笄,也还没有正式收聘礼。既然大郎无意于春娘,民妇亦不敢强求攀附。这婚书反正也要撕的,柳家情愿到官媒那里缴纳罚金,解除婚约。”   没等薛思答话,杨氏先下手把婚书撕了。   几片泛黄的旧纸打着旋儿飘落,杨氏行动很果决。春娘眼睁睁看着她的婚书被撕毁,连个预兆都没,就那么化作片片黄蝶飞舞。   “娘……”   一声“娘”出口,春娘跪在了杨氏面前。   杨氏忙伸手去扶她:“我的好女儿,不必拜了。母女连心,娘知道你的心思。咱们不去受那个罪。娘给你再找好人家。快起来。”   “柳家大娘,撕了婚书再给她找好人家?你这话什么意思?堂堂虞国公温府,难道不是好人家?金银遍地,绫罗绸缎、珠宝首饰,要多少有多少。满长安的待嫁娘子争着抢着要进府我还懒得纳她们呢!敢瞧不上我们温家,头一回亲眼看见,稀罕,真是稀罕。”蓝袍纨绔温雄站起来,要为自己异母同父的弟弟薛思教训一下柳珍阁。   他一挥手,店内的那几个家丁小喽喽捋起袖子来,个个把手腕子扭的嘎喳响。   老伙计见兆头不对,忙走过去打圆场:“贵客,您坐,绝没有那个意思。温府皇亲国戚,是我们高攀不上的好人家。嗐,小的大粗人,一张口说不出来别的词,高攀不上啊实在是。您先别动气,家主没回来呢,同娶二女这事,一个妇道人家真不敢应允。”   “哼,谅你们也不敢!”温雄抖抖袖子,鼻孔朝天重新坐在椅上。   薛思拎着分娘的珠鞋,笑嘻嘻对她晃:“小娘子,跟我回温府享乐去。山珍海味随便你吃,伺候舒服了爷,爷拿夜明珠给你缀鞋,可好?”   “好才怪。喂,你离我远点儿,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柳分娘抓住身旁货架上的砚台,时刻准备着再掷向这个恶霸。   “呦,小娘子这是要赠情郎文房四宝,好给你写情诗?”薛思躲开柳分娘,被砚台砸一下可不是闹着玩的,说不准额头就砸出坑、破了相。   他又去问戴帷帽的柳春娘:“你妹妹不愿嫁,你呢?也不愿嫁?”   “妾生是薛家的人,死是薛家的鬼。”柳春娘拜倒在地。   杨氏和柳珍阁的伙计们全都傻了眼。刚才还心明眼亮鉴宝说宝的春娘,发魔怔了?分娘拼命去拽她:“姐,你怎么啦?薛大郎好赌又色,不值得托付终身!”   春娘捏着丝绳,从领口掏出薛尚书所赠桃花冻印石,期期艾艾地说:“婚约在前,信物在此,柳家世代守信重诺,定了婚约,岂可反悔。妇人贞洁,从一而终也,妾愿嫁。”   还有信物?那该是祖父给的。薛思把手伸到春娘胸前,攥住桃花冻看了看,看不出个所以然。印石在他掌心翻来覆去,找不到任何标记。   温雄翘着腿笑道:“愿嫁才对嘛。去劝劝你妹妹,叫她也嫁过来,温府多富贵,不比你们开间寒碜店卖这些破破烂烂的旧货强?”   老伙计忍着怒气没吭声。一屋子骨董,越旧越值钱,怎么就成了寒碜店了。柳家的库藏,说出来连大明宫里都不一定有!有眼不识货的棒槌纨绔,往后买东西活该被赝品坑。温府富贵,迟早也得败在他这种纨绔手里。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即便夫家一文也无,妾仍愿嫁。”春娘把妹妹推回杨氏身后,施礼道:“妾有婚约,妹妹并无婚约。妾当嫁,妹妹不当嫁。”   “没钱也愿嫁?”薛思问。   “是。”   “我不乐意宠你,你愿嫁?”   “是。”   “娶回去叫你日日以泪洗面呢?”   “仍愿嫁。”   “也许不出半年玩腻了,写休书休掉你。这样呢?”   “……”春娘仍坚定地回答:“愿嫁。”   依着朱氏祖训,不可悔婚弃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哪怕要嫁的夫君吃喝嫖赌无恶不作,也得嫁!我嫁你那是我的事。你休我那是你的事。我只需要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嫁给你就行了。过去的一十四年,全部是为了嫁给你而吃饭喝汤睡觉长身体,节骨眼上,不能含糊。春娘低着头,心想,这一任夫君总算没早夭……   作为一名守信守节的贞节闺秀,春娘认定了死理,订了谁就是谁,不能挑三拣四。只要夫家不退婚,必须嫁。   “生是薛家的人,死是薛家的鬼?”他问。   “是”。春娘答。   “你的命是我的了?我叫你跳井你就跳井?”他又问。   在得到春娘肯定的回复后,薛思盯着她看了两眼,转身对杨氏说:“柳家大娘,带你女儿去医馆抓几付药吧。她神志不清,病得很厉害啊。命都不要了……这是病,得治……”   杨氏唬得一迭声唤人给春娘拿香炉灰兑水来喝,她确信闺女继五岁那次魔怔之后,又魔怔了。分娘狠狠心,使劲掐她姐姐的胳膊,边掐边念叨:“诸魔速速退散,再不退,请法师来收妖驱魔,镇在十八层地狱底下,永世不得翻身!”   “妹妹,我不痴傻,没魔怔。姐姐心坚意决。”春娘吐字清晰。   “姐,娘都撕了婚书了,咱不嫁。快醒醒吧!”分娘摇着她的手。   温雄从地上捡起一张残片,举在柳分娘面前,笑道:“小娘子,你当这破纸撕掉管用?嘿嘿,笑死人。”   他扔了那纸,踩上两脚,说:“柳家大娘,你女儿愿嫁最好。省得老子找人来拆平柳珍阁。敢悔温府的婚,敢撕我薛弟的婚书,就算你吃了豹子胆也得给老子吐个囫囵的。来人!把这对姊妹花绑上,一道带去百花楼喝花酒。”   一群帮凶齐声应道:“遵命!”   薛思看了温雄一眼,他是必要绑人的架势。薛思又看看柳家母女三人,如果一定要掠的话……他摆手止住家丁,伸臂将柳春娘揽起扛在肩上,招呼温纨绔:“温兄,没订婚书的那小妹子留给弟慢慢逮吧。走,喝花酒去。”   杨氏急得直跺脚:“放下我的女儿!我要到京兆府告你!”   “哈哈,柳家大娘,随你告。”薛思一脚踹开店门,大步流星走到马前。   搭衣裳似的,把春娘往鞍上随意一扔,在两大群家丁随从的簇拥下,薛思拍马绝尘而去。去往何处?喝花酒的地方,百花楼。   莺莺燕燕,迎来送往。薛思和温雄一下马,老鸨亲自领着头牌来服侍:“呦,两位郎,您再不来百花楼,这花儿都要谢了。今天赏新牌子?还是作个长情恩客,会一会老相好?锦莺她们可想死二位喽!”   “前天才来过,阮婆也忒善忘。老地方,老相好要会,新牌子也一并遣来作陪,看看有没有长的水灵的新花。”温雄挥手遣散诸人,同薛思一起登楼。薛思拖拽着柳春娘,三人进了屋,屋角已有乐姬在抚琴吹笛。   春娘在马背上颠簸了一路,小腹和胳膊被硌得生痛。这会儿不但脸色惨白,胃中也翻江倒海,十分难受。薛思把她放在屋角,叫她老实待着。春娘紧紧捂住嘴,压抑下干呕的感觉,低着头,一言不发。   薛思自去饮酒作乐,与温雄坐在席上摆酒筹。阮婆领进几个花枝招展的歌舞姬,陪酒的陪酒,唱小曲的唱小曲儿,跳舞的跳舞,登时活色,满室生香。   “二位慢慢享用。”阮婆招摇着手帕子要拉上屋门。   薛思左拥右抱,忙里偷闲腾出一张嘴,叫住阮婆:“等等,把前天卖我大黑玉的老奴带进来。卖假货让爷赌输了,喊他进来磕头赔礼。”   “嗳,这就去……”阮婆的手帕不敢招摇了,在额上抹抹虚汗,扭着腰退出屋外。以前卖那些房中物件可从来没遇到过“退货”的。到底哪里出了差错惹恼大主顾了呢?   兜售暗货的百花楼老奴一进屋门,先喊了一声冤枉:“小的冤啊,那根贾后潘安玩乐之物,确是真的,是小的祖传下来的呦,比珍珠还真!”   “少啰嗦,诳了爷的银子,还指望着爷饶你?”薛思从美人怀中抽出手,往屋角一指:“看仔细,那个穿青衣的小娘子是柳珍阁鉴宝人,她鉴出你那根黑玉不是晋朝古物。柳珍阁知道吗?爷砸了一条街的招牌都没能砸下柳珍阁,招牌硬!爷特意请她来跟你对证对证,你有冤屈找她喊去,跟我腻歪没用,老实磕头认罪。”   “呦,跟一个卖货的老苍头计较啥,气大伤身。”陪酒的美人见状,忙斟满一杯,拿嘴衔着递到薛思面前。另一位美人也紧贴上,抬手为贵客抚胸顺气。   那老奴趁机奉上一托盘新货,挤眉弄眼揭开托盘上头盖着的红绸子,左点头,右哈腰,捧高托盘,献道:“小的愿意将功赎罪,这些全都是今早新弄来的。您瞧瞧,手捻儿!带乐子的手捻儿!您瞧这大小,小巧玲珑,最宜把玩。您瞧这雕工,雕的惟妙惟肖。除了百花楼,保管全长安都买不到这样好物!”   印七   托盘上摆着七八个小葫芦、尖核桃。   这小玩意儿有讲究。过去的老话讲,“文人玩核桃,武人转铁球,富人盘葫芦,野人熬大鹰,闲人遛黄鸟”,文核桃富葫芦,说的就是它了。后世清贝勒们爱说自己手上有三宝,扳指、核桃、笼中鸟,这句话里头占足了两样。   因其小巧,很适宜捻在手中把玩。十指连心呐,捻着这些个小物件,活络舒筋有益养生。故而又有个俗名,叫“手捻儿”。   手捻始于汉,由隋到唐,一路传承,至明清大盛。大明朝的天启皇帝,曾经生出过一段“玩核桃遗忘国事,朱由校御案操刀”的野史。不熟天启帝没关系,他手下的大宦官人人熟。著名宦官魏忠贤魏九千岁侍奉的那位小皇帝,就是爱玩核桃的明熹宗朱由校。皇帝不但捻在手里玩,上朝,搁御案上接着玩。   到了清朝,手捻儿兴盛的一塌糊涂,光核桃就繁衍出无数讲究来。外形最好的核桃被归为四大类:狮子头、鸡心、官帽、公子帽。其它名目林林总总,倒一斛珍珠挨个排队也排不完,像什么枣核核桃、八棱,白菜核桃、楸子桃心、三棱、四棱、鹰嘴、鸭嘴、铁观音、猴头、三联瓣、蛇皮纹、铁元宝、牛肚核桃、长秋,圆秋,灯笼、站桩、坐桩、密纹、大纹、平底、窝底、蛤蟆头、罗汉头,数不胜数。   而手捻小葫芦这些个“小为贵”的章程,是从唐朝给定下的。大葫芦一劈,舀水当瓢,常见,不值钱。越小的葫芦越不好种,难得,值钱。   老奴端上来的一托盘小玩意儿,不单单是手捻,还是特制的“春意盎然”之手捻。   薛思随手拿起一枚小葫芦捻了捻,上面雕着幅精巧春画。四瓣海棠式阳刻边框,框内亭台楼阁俱全,各露了一小角。廊下大卷心翻叶芭蕉,旁堆假山石。山石之上,有敞衣仕女舒臂攀石蜷腿承欢,不胜羸弱。   “好物。”他把小葫芦递给温雄,自己又抓了两个核桃在手里把玩。核桃倒没雕春意,正疑惑时,百花楼的老奴凑上前,指出其中机关,将核桃打开。   薛思眯起眼睛点了点头,内有乾坤啊!春满乾坤……   “多少银钱?全都要了。”薛思把一托盘的核桃都打开,露出里面玉雕小人,依次摆在案上,指指点点,与陪酒美姬逗笑。   老奴自然不会错过再捞一笔的大好机会,右手五指全展,笑道:“小的哪敢朝您报虚数,五金,一贯钱也不赚,您爱就拿去玩。”   “一堆破葫芦值五两黄金?”薛思伸出腿,作势要踹他。   “葫芦不值,葫芦的旧主人值!想当年,匈奴要娶王昭君,皇上怕她伺候匈奴不周到,特地命能工巧匠做了这些春葫芦春核桃,教王美人学固宠之术用的!”老奴嘿嘿笑着,朝薛思一鞠到底。   温雄在一旁哈哈大笑:“薛弟,再赌一回真假?”   薛思摇头,撇下怀中美人,起身走到屋角,拽着柳春娘的胳膊把她带到案边,让她估价:“春娘,你鉴一鉴,值多少。”   春娘魂魄未定,哆嗦成一团,扶着案几边缘,瑟瑟发抖。光听老奴说的话,就知道这葫芦不是正经东西,她紧闭双眼,非礼勿视,不能看。   “哑巴了?”薛思坐下,伸手掀去春娘的帷帽,看到她脸上血色尽失。   夫君问,不可不答。春娘强撑着精神,一咬下唇,开口答道:“手捻价分三等:以小为贵;盘玩久者以亮中透红为贵;叩声如金玉者为贵。葫芦手捻里头,小如豌豆的,可值银十两。凑成一对豌豆耳珰葫芦,可值百两。请问,葫芦长几寸?其色若何?其声若何?”   “小娘子,你睁眼。摸摸看看,不就知道了嘛。”温雄饮了几盅酒,兴致高涨。春娘哪肯睁眼,只低着头跪坐在旁边。   卖手捻玩物的老奴听这个弱女子讲出许多门道来,哪敢再漫天要价,只去恭维薛思:“您不缺这点金子,赏小的一口酒喝罢。”   薛思没搭理那老奴,取葫芦比量比量,告诉春娘,差不多有两寸长,亚腰葫芦。   “手捻小巧者,价比金贵,故又名草里金。二寸不是草里金,值不了多少钱。亚腰葫芦手捻,其皮黄,为新制之物。长二寸,有雕图,声浊,五十文至百文一枚。”春娘依照薛思对手捻大小外形的描述,给出估价。   鉴宝之人着实可恨,老奴恨的牙根痒痒,讪讪笑着,拢了手,指桑骂槐道:“西市抢生意抢到百花楼来了?咱今天头一回听说西市古玩铺子还兼营烟花地界的勾当。小娘子,你在西市天天摸百花楼手捻儿?我这葫芦镂的可是欢好图,比普通葫芦值钱!”   春娘别过头去,不再答话。污言秽语,她半句也不想多听。   薛思不耐烦地挥挥手:“退下吧,爷没找你退前天那根黑玉赝品的钱,你还敢再讹葫芦钱?赶紧滚,别扰了爷的雅兴。”   薛思一说到退钱,那老奴忙捂住荷包滚出去了。该认栽的时候得认栽,这里栽了,赶紧往别屋里寻主顾去,多找补几百钱回来。   劝酒的美人媚眼如丝,拈着葫芦柄,塞进薛思手中,盈盈娇笑道:“薛郎,手捻葫芦,手捻福禄,好彩头哩。再饮几杯……”   屋内细乐靡靡,又是一阵浪荡笑声。   春娘想退到屋角去,无奈腿脚发软,只得双手扶地,慢慢拖着身子往边上挪。半日连鉴两种龌龊物件,她两辈子加起来受过的委屈都没这半日多。素来娇生惯养,两辈子加起来受过的苦楚也没今天半天多。   鼻子一酸,泪珠断了线,沿着脸庞滚下来。此生命薄,夫君竟是这样的人。   她正一点点挪着,温雄瞅见了,灌下几口波斯产的三勒浆,止住春娘:“别跑啊,过来,嘴对嘴陪一杯花酒。”   春娘闻言,抹去眼泪,可怜巴巴地望向薛思:“妾……”   “哈哈,小娘子,别望了。就算你化成望夫石,也不顶事!他不娶你!顶多收进府里。他的美姬就是我的美姬,我们兄弟不分彼此。”温雄醉步踉跄,推开一众舞姬,走到春娘面前把她拉起来。满嘴酒气,熏得春娘差点晕厥。   温雄手搭在春娘肩上,食指去摩她的脸:“薛老弟他口味重,不爱你这般柔弱姿态。我爱,不如从了我啊哈哈,温郎我惯是怜香惜玉的……”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春娘上牙一错下牙,那血就顺着她的嘴角绣出了鲜红颜色。   她要咬舌自尽。   血淌到温雄手上,吓了温雄一大跳,瞬时松开春娘。看清楚之后,他挥胳膊大喊:“捆了她,拿巾子塞上嘴!敢在我面前咬舌?!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不知道天高地厚。”   薛思含着的半口酒一时没咽下去,差点呛住。他转睛盯上柳春娘,咬舌?自尽?   温雄已被春娘激怒了,磨拳擦掌,招呼屋子里的歌舞姬们:“上来五个人,两个人抬起她的胳膊,两个人抬起她的腿,一人弯腰拿背当凭靠,把她架起来。都给我按紧点儿!”   那些歌舞姬拿钱吃饭,岂有不从之理。当下停琴停笛,一拥而上。其中又有温雄的老相好,见惯此行径,索性当起领头,指挥众女把这个可怜的小娘子悬空抬起,将春娘的双手双足紧紧箍住,叫她一丝一毫都挣脱不得。   春娘咬舌未果,口中被塞了手帕,连呜咽之声都发不出来,泪水涟涟,唯求速死。   温雄端起荷叶杯,绕着春娘转了两圈,一杯酒全泼在了她身上:“我叫你咬舌扫兴!血腥沾了我的手,晦气!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百花楼。锦莺,告诉她,阮婆怎么调理教导那些不乖巧的新人?乖乖的从了,多好,非得自讨苦吃。”   露着半抹水红胸衣的锦莺笑答:“阮婆有的是法子。小黑屋里头的东西呀,样样摧花不眨眼。温郎只堵了她的嘴,算是最温存呢。”   “听到了?再不从,我把你扔给阮婆照顾几天。”温雄把酒杯往地上一摔,气势汹汹扑上去,一手扼住柳春娘的脖子,另一手去解她身上半臂系带,解了半天解不开:“娘的,你穿的这叫什么衣裳!捂得比城墙还严实,也不怕夏天捂出痱子。”   残酒一滴一滴顺着衣襟滑下,酒水湿透大半片衣衫,透着少女玲珑的曲线。外面的调笑声从门缝里传进来,催人堕落。温雄酒气往头上涌,小美人为鱼肉,他为刀俎,人生乐事。他得意极了,干脆丢开衣带,直接比划着位置叫众人调整高低:“再矮些,对,就这里。小娘子,莫哭,不痛。你再哭,惹我抬出合欢椅来,那便要吃痛了。”   “温兄,犯不着抬椅子。”   薛思撂下酒杯,左手还在捻核桃葫芦。他走过去朝温雄一拱手,笑着说:“我看今天新买的葫芦图样挺好,既是她鉴的,少不了还得用此物鉴了她,方为有始有终,不枉此葫芦脐圆头尖。温兄,承让。”   温雄转念一琢磨,松了扼着春娘脖子的手,击掌荡笑不停:“好,就用她鉴的葫芦鉴了她,黄葫芦进,红葫芦出,甚妙,甚妙!薛弟,你总是如此重口,为兄自叹不如,难望你的项背啊。”   春娘尚在闭目流泪,前襟上已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酒水。薛思抱住她,叫众女退到一边去奏乐歌舞。他就地坐下,看了怀中软绵绵的柳春娘一眼,颈间有勒紫的瘀痕。   “春娘,哭丧呢?”薛思将手搁在她胸前,感觉得到心跳。   他这么一说,怀中人果然止住哭,泪水打湿的长睫毛根根分明,频频颤着。薛思索性把她嘴里塞着的手帕也拽出来,扔到旁边,问她:“为何咬舌?”   “为夫君守节。”春娘可怜兮兮,弱声答话。   “春娘,爷不待见贞节妇人。”察觉到怀中微微发抖的春娘并无反抗之意,薛思捻着葫芦,抬眼看了看温雄。温雄正揽着锦莺喝花酒,坐等赏看“葫芦鉴春娘”的稀罕景。   薛思抓起春娘的手,叫她攥住核桃,笑道:“你知手捻七式么?捻核桃试试。”   边说着,右手两指已探进抹胸去:“手捻玩物,第一式,要揉。”   指尖随之而动,缓缓揉起。   “手捻玩物,二曰,搓。”   “手捻玩物,三曰,压。”   “手捻玩物,四曰,扎。”   “手捻玩物,五曰,捏。”   “手捻玩物,六曰,蹭。”   “文人揉核桃,富人盘葫芦。揉、搓、压、扎、捏、蹭,这是前六式。依这捻法,扎穴舒脉,通尽掌上经络,是以养生。”薛思盯着在自己怀中蜷起身子的柳春娘,就姿色来说,还不错。“手捻葫芦如此,手捻核桃如此。”   指下轻轻划过,他放声大笑道:“手捻春,亦如此。”   春娘手里的那枚手捻核桃,早不知何时滚到远处去了。她鼻尖细细密密冒着汗,虽闭着眼咬着唇,身子却是蜷向她夫君的。好人也罢,坏人也罢,这一辈子,连命都是他的。一想到薛思刚才说要拿葫芦鉴了她,春娘眼窝里又蓄满泪,蓄着,不敢哭出来。夫君说这是哭丧,不能哭。作个恭顺的妇人,要顺从、顺从、再顺从……   “手捻玩物,七曰,滚。”   薛思捏住春娘的下巴,阴下脸,半笑不笑讽道:“听清楚了吗?滚!你又没你妹妹那般风情,想嫁我?实话告诉你,你白送,爷不要。哪儿来的滚哪去,最好别再让我看见你这个糟蹋了春字的木头人。现在、立刻、马上,给爷滚!”   “薛弟别生气,叫阮婆好好给她改改性子。”温雄打着哈哈凑过来。   薛思对春娘冷哼一声,抓着春娘的衣领,不顾春娘惊恐失措的大眼睛里淌着泪,直接把她推出门外,指着楼梯斥道:“滚!”   说完把门关得严丝合缝,随手指了个舞姬,说:“继续跳,谁让你们停下来的?”   ---------------------------------   印五、   女人,你的名字是弱者。——莎士比亚   不对,我的名字是春娘。——春娘   ---------------------------------   印八   屋内登时丝弦大作。薛贵客温贵客惹不起啊,一惹绝对吃不了兜着走。瞧刚才那个小娘子,被摸了连低吟两声都不会,惹烦了薛贵客,直接踢出去了……   “薛郎好凶,吓煞奴家了。奴好害怕薛郎也让奴滚走。”陪酒的美人故作娇嗔,为薛思满满倒上一杯酒:“当罚薛郎一杯酒,为奴压惊。”   薛思挂满冰霜的脸这才转成阳春三月天,一手揽过美人,一手捉了酒杯,笑道:“如此可人,疼爱都来不及,怎舍得让你滚走呢?要滚也是滚到香阁榻上,双飞双宿滚一宿。”   她应该已经滚出百花楼了吧。   柳春娘,念在祖父选你为孙媳的份上,送你滚走,下不为例。莫再动“守婚约”嫁给我的念头。最好滚远些,远离这群无恶不作的肮脏兽类。薛思含了半口酒,徐徐咽下。   春娘抽噎噎的,扶梯下楼,站在路边系好衣带,向路人问了西市所在。又从发髻上拔下个银对钗,跟过路的妇人换顶长垂纱帷帽,遮住面容身形,一路啜泣着往回走。   “柳家小娘子——留步!”一位四十多岁的胖大叔在后头追上来。   他把一叠衣物递给春娘,喘着气说:“柳家小娘子,你那两条腿倒腾的也忒快了,我这个追呦,叔本来就胖,又没骑马,累死叔了。”   “您是?”春娘褪下手镯,以算作赠衣的报酬。   胖大叔摆手拒道:“可不敢要,你戴着,叔不缺。喏,衣裳里头还裹着两袋银子,一袋是今天请你来百花楼鉴宝的辛苦钱,另一袋子是看病抓药的钱。大郎说了,热酒一激,又受了惊吓,别落下什么毛病。赶紧到医馆找大夫把把脉,舌头咬破了得治,脑子不转弯光想着殉节的那个毛病也得治。”   春娘抱着衣物,果然摸出了两袋银子。这是何意?   她要问时,那胖大叔已经转身回去复命了,叫都叫不住。春娘遂把衣物银两抱在怀中。她只咬破了一丁点唇舌而已,经验不足的缘故。而且不如拿剪刀好使,咬的舌头痛。以后还是常备一把小剪子在身上吧……   “柳家小娘子——留步!”   踏踏踏一阵马蹄声,胖大叔骑着马又追了上来。“吁,吁”他低声唤着马,勒住缰绳,停在柳春娘面前。   春娘抬起头,胖大叔擦了一把汗,说:“小娘子,这回你走得也忒慢吧?老叔都走完一趟又被大郎派出来了,你才刚到街拐角。叔胖,上下马不方便,坐着跟你说,咱不讲究那些个虚礼。是这么回事,刚才忘了还有话要捎,大郎叫我代他赔个罪。”   胖大叔右手往左手上头一搭,施礼道:“害你受苦,多有得罪。”   “您言重了……我本就是薛家妇,生死由薛。”春娘避开,深深福下去,不受他的礼。   “小娘子,大郎他说,他将来要么娶个小公主,要么娶重臣之女,总之,不会娶你。让你回去另找个好夫君,早生贵子。你们柳家也算是有族谱的人家,不愁嫁,别再咬舌。退婚的事,等他喝完酒能抽身出来的时候一定去找柳家写文书。” 胖大叔语重心长敦劝:“千万别想不开,这是为你好。”   “哦……”春娘踌躇着,真应了妹妹的那句话了。略停一会儿,不知如何作答是好,又在差一年就及笄顺利出嫁的时候横遭变故。   胖大叔丢下一句“偷溜出来捎口信,叔得赶紧回去”,就掉头走了。   十四年,就这么忽地说没就没了……她低头茫然迈步,没留神,撞到路边的老槐树上,额头碰的生痛,舌头和脖子却麻麻的,早失了痛感。   “失礼了,我不是故意的。”春娘弯腰向老槐树赔不是。   路人诧异地望向这个姑娘,撞了树,还要朝树赔礼道歉?莫名其妙。春娘行过礼,敛了裙裾,继续走她的路,回家,找她的小剪子去。   她还没走完半条街,身后马嘶之声渐起,街尾扬起一阵尘土,一大群黑马奔了过来。春娘忙往后退。才退了三四步,打头的那个人已经跳下马,把鞭子朝她一指,七八个家丁围上去,街道顿时被堵了个水泄不通。   有那些胆大的路人远远站着看,寻思是否该去报官。很快就有家丁跑过去将他们轰走:“看什么看,温府抓逃妾,少管闲事!”   “放开我,你这是强抢民女!”春娘拼命挣扎。   “摘掉她的帷帽看看。”执马鞭的人叉着腰走上前,看到这个小娘子眉心一点红痣,确为今天见到的柳春娘无疑。当下挥着鞭子,麻布大口袋一套,将她掠上马去。   春娘再次被扛进百花楼时,薛思正同舞姬调笑。   “报,给您抬回来了。直接送到阮婆那里?”温府家丁笑嘻嘻地向温雄邀功。温雄点点头,叫他们抬给阮婆,还嘱咐,最好三五天内调好教好,他没那耐心等上俩月。   薛思笑问:“又是哪家女子得了温兄的欢心?”   “你推出去不要的那个,柳家小娘子。我想了想,怪可惜的,不能暴殄天物啊。”温雄撕下烤鸡翅大嚼,边吐骨头边说:“薛弟,她妹妹甚合你的心意,干脆一起抓来凑成一对。你我兄弟二人,她们姐妹二人,哈哈,简直是绝配。”   “温兄所言极是,不该暴殄天物。”薛思捏紧酒杯,朝温府家丁抬抬下巴,说:“把柳氏带进来,我再瞧瞧她姿色如何。”   像她那般不解风情爱咬舌头的人,落到温雄手中,通常没什么好果子吃。唉,红颜薄命啊。薛思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春娘被拖进屋,垂首而泣,哭成了泪人。   “春娘,哭丧呢?”薛思猛灌一杯酒,站起来走到她面前。   春娘闻言,哭的更厉害了。手捆着,没法抹泪,嘴里也塞了布,没法咬舌。受了辱、被夫君退婚、被恶霸强抢,眼看着又进了这间肮脏的淤泥屋,就快要堕入污泥万劫不复,前未婚夫还拿同样的话来嘲,教她如何不涌泪。   “哭的好。”薛思搂住她,三下两下解了麻绳,顺手拿披帛给她擦擦眼泪:“哭的很好。继续哭,别停下。”   他刚把塞嘴的那团布取出来,春娘就拼尽所有的气力阖牙,试图再次咬舌求死。   “春娘,爷叫你哭,没叫你咬。”   薛思的右腕被结结实实锲上两排牙印。他忍着痛,暗自庆幸一丁点都没料错,唉,就知道这个姓柳□娘的小丫头脑子准搭错了筋,除了殉节,就是咬舌,再没别的花样了……   “她敢咬你?拿鞭子来,蘸上水给我狠狠的抽。”温雄一脚踢翻酒案。   春娘泪流不止,哀怨地看了薛思一眼,怨他阻了自己最后求死的机会。   “这才对嘛,哭才对。”薛思仍以手腕隔开她的牙齿,笑道:“爷爱你哭,娶了。”   他说完这话,乐声滞了一瞬,连弹琴吹笛的乐伎都呆了那么一小下。   “薛弟,你换口味了?”娶为妻,那就是他的正经弟媳妇,再怎么不正经,伦常大忌轻易碰不得。温雄上下打量着薛思怀中的柳春娘,提醒道:“纵是喜欢,我纳她为妾跟你纳了不都一样嘛,我的就是你的。没必要娶……就算咱们娶不到小公主,最少也得娶个重臣之女,薛弟啊,你别乱说醉话,自毁前途。”   “否否否,温兄,你是知道我的,弟何曾换过喜好。”薛思摇摇头,继而神色黯淡,低声答道:“只不过方才念起先慈过世时也没个儿媳哭丧,见了她哭泣的模样颇哀,又有婚约,是个正经儿媳,很适合为母亲哭一哭。”   先嫁薛家、又嫁温家的那位公主,开元十二年的时候抱病而去。虽逝者不可追,三年的孝期也早过了,薛思说起公主来,温雄仍不得不敬。   他和薛思同父异母,公主也是他名义上的母亲。   “薛弟,你这么一讲,柳小娘子还真挺适合哭。就叫她先为母亲戴孝哭丧,替你我未来的妻子尽尽孝。何时要迎娶新妇,何时休她便是。反正是个哭丧的,轰出去不费吹灰之力。我就说嘛,你怎么会认真要娶她。”温雄作为兄长,不能驳薛思的孝心。   薛思重重一点头:“如今暂娶她哭丧罢了,不妨事。日后自然应勾搭权贵之女娶回家去光耀门楣。既然温兄对她有意在先,君子本不该夺人之美……这样吧,我私藏的风花雪月四姬,温兄任选,权当补上柳春娘的缺。”   “嘿,嘿嘿,薛老弟,咱俩好兄弟,客气什么。雪姬。”温雄顿时觉得捡了个大便宜,半刻也等不及了,推开屋门,一大群人呼啦啦随他下楼回府。   薛思无意多逗留,打横抱起春娘,丢下一句“记在温府账上”,蹬蹬蹬领着属于他的那一大群家丁走出百花楼。   看着温雄走远,薛思遣散诸人,松开手,笑对春娘说:“有没有觉得他的品味很差?天下民女比牛毛还多,抢也要抢个好看的嘛。连你这种毫无风情的无趣之人都要兴师动众来抢。唉,我怎么跟如此俗不可耐的人住在同一座府邸里……你家在何处?”   “送到西市柳珍阁就好。”春娘默默擦干眼泪,夫君说要娶她,那她依旧是薛家妇,妇容要整洁,眼泪得擦干。十四年的人生目标,拐了个弯,又绕回来了。   薛思将这个想法举动奇奇怪怪、疑似脑子有点毛病、但鉴宝着实深得柳家真传的小娘子放到马背上,自己也蹬鞍上马,揽紧了,贴着春娘的耳朵轻吹一口热气,压低声音问她:“送到西市就好?今夜同宿柳珍阁?叫上小姨子?”   春娘一愣。薛思哈哈大笑,打马直跑到僻静巷子里,见四周清静了,才停下来,问她可有什么谢礼:“柳春娘,我挨了你咬,不补偿我?救你于虎口,不谢我?”   春娘忙答道:“君子无故玉不去身,您身上没有佩玉,妾有祖父所赠传世古的一块玉,其价不可估量。妾愿以玉相谢。”   “吾非君子,爷是痞子。君子佩美玉,春娘,你可知痞子佩何物?痞子无故美人不去身,当佩美人。”薛思一指巷内窄门,告诉春娘:“别院,我的。”   印九   薛思从腰里解下钥匙,拍拍仍在打颤的春娘,笑着说:“别害怕。美人不去身么……你妹妹或许算得上美人,但你顶多算个木讷鉴宝人,离美人还差的远,白送我都不要。帮爷鉴点东西,鉴完送你回西市。”   春娘哆哆嗦嗦点点头,抓着马鞍,不知道该如何跳下去。薛思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见她左勾又勾,横竖勾不稳、踩不中蹬子,走过去伸出胳膊,戏道:“我赌你不敢踩。二十金。踩着我的胳膊下马来,你就赢了。踩吧。”   “妾、妾……”春娘忙把腿收回去。给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踩啊。   “哈哈,有胆子咬舌自尽,没胆子踩我的胳膊?柳家怎么养出你这样的小娘子。莫非在娘胎里被妹妹一推搡,踢坏了这里?”薛思指指自己的脑袋,大笑着把她抱下马。   拴了马,开锁进门。铁链子落下来,惊到了隔壁的看门狗,传过几声汪汪犬吠。满满一院子及膝野草,比人还高的野葵昂扬着金黄色的花盘追逐日光,麻雀旁若无人,悠闲散步。若非石板道铺的又阔又密实,根本没法跨过院子走到北边那三座屋里去。   与其说这是座别院,不如说它是个弃院。   春娘站在门口不敢迈步,生怕草里窜出条长虫咬人。   “进来,怎么不动了?”薛思停下步子,抬头看了看树上结的青枣,就地曲腿一跃跳起,折下半股枝子。薛思摘了个小枣,在衣襟前随意蹭两下,招手叫:“春娘,过来尝枣。”   如果大步跑过去,很快就能跑到屋里吧?春娘壮着胆子提起裙裾。   才跑了四五步,前面石板上“嗖”的掠过一团影子,吓得她失声尖叫:“长虫,有长虫!”   薛思亦瞧见了,不由得笑痛肚子。当下拨开乱草找寻,拎出一只棕色皮毛的肥硕大兔子,攥住兔耳根提着,送到春娘面前,说:“你见过腰身跟个头一般粗的长虫?它好歹也是跳过去的吧?”   “……没、没看清。”春娘大窘,不敢在石板路多停留,三步并作两步,慌慌张张跑到台阶上,这才有了点安全感。院子里杂草虽荒,屋门竹帘倒没积下多少尘土,显然这座别院的主人时不时过来转转。   “你比兔子还胆小么?”薛思笑着撒了兔子,将那些青色小枣揪下来装进荷包,扭开屋门上的铜锁,把春娘带进屋里。   屋中空荡荡的,除了一排木箱子,就只有一架六扇绘白鹤的屏风了。屏风前摆着瓜果,春娘略扫了一眼,有青葡萄、紫葡萄、黄橘子等物,皆由各色玉石玛瑙水精雕琢所成,盛在金盘中,新鲜润泽,是四季不败的摆设。   “鉴吧。”薛思打开箱子,露出里面大大小小的锦盒与铜匣来。   春娘弯腰将箱内物品一一取出,无非是些金玉玩器,年份都不久远。她把上好的归为一堆,鉴为次品仿造品的搁在地上。玉器惯是跟着柳八斛掌玩熟了的,古玉虽不敢乱掌,春娘对付这些小物件绰绰有余。不过片刻,一箱子都清点过了。   不等薛思吩咐,春娘自觉地移步去捡看第二箱。箱中慢慢都是卷轴,樟木气味很浓。为绢本防蛀也不必如此安置,春娘微蹙眉头,这个保管法子不妥当,搁几年不动只怕失了人间活气。翻着翻着,她瞧见半幅手卷,画着鹤。遂拿起细细验过。端详许久,春娘双手捧着,走到屏风前,把它搭在屏风上。   这是薛稷的手笔,她认得。而那一盘子供果,应该是夫君祭奠祖父用的吧?六扇屏,乃薛稷所创……春娘恭恭敬敬,朝半片残缺的旧绢行礼。   这回轮到薛思愣住了。   她竟然能看出来。这个柳春娘,似乎晓得屏风前头不伦不类摆上碟果子有何用意。薛思摸摸下巴,鉴宝人掌物件靠强记博识,那她应该不太笨才对。说她不笨,有时却傻到不要命了,难不成脑子真有问题?他走过去,把残绢小心收好,问春娘:“这是真迹?”   “嗯,它是真的,屏风是假的。”春娘拔下发簪,在屏风所绘松鹤延年图的落款处慢慢刮了几下,挑拨开一层伪色,显现出原款识。三个模糊了的蝇头小字,“柳摹本”。   “瞧,柳摹本。”春娘指出证据所在。   “啊!”她刚抬起头打算把簪子重新戴好,就被薛思拽过去按在了墙上。   薛思左手按着她的肩膀,右手钳成扼喉状,停在离她脖子一寸远的地方。粉颈红痕犹彰彰,他伸了两次手都没能扼下去。薛思恨恨地甩手,改为指着柳春娘,怒不可遏地吼道:“柳家造赝造到我大父头上来了?!”   春娘哆嗦着解释:“我们不造赝,只卖摹本……您看,上头还写着柳摹。自古有真就有假,旁人买去,他们要施伪造赝,天都拦不住。与我们无关啊……”   “摹谁的不行,非摹薛家的?!”薛思松开手,怒气还没消下去。   “因为、因为您的祖父是家祖挚友。薛尚书在世时,摹过多幅褚遂良的书作,流于市上,柳珍阁没能鉴出来,总共赔了八十斛珍珠。后、后来,他们两位老人家互相开玩笑,柳家就摹了几幅薛尚书的鹤,薛尚书也没鉴出来……这事整个行当里都知道,昔日也曾传为坊间趣谈,买褚书有可能买成薛书,买薛画有可能买成柳画……”春娘一口气把这些假画的始末和盘托出:“自我记事起,就再也没摹过了。”   “挚友……”薛思神色渐缓,用袖子抹净箱子上的浮尘,按着她坐下。“你还知道别的关于我大父的事情吗?全都说出来。”   他对薛家所有的印象,只停留在幼时,停留在那些高到总也望不见头的海棠、银杏、梧桐、藻井,还有家中无处不在的书墨香。   长大之后,想多一些印象,想知道他的家、他的阿爷、他的大父,却不能问了。作为温家薛姓子、作为公主的儿子、作为罪臣的孙子,薛思唯有悄悄的收些亲人旧迹,聊以寄托哀思。痞子也是常人,也有喜怒哀乐啊!那位曾经名盛一时、书画卓绝、作上了太子太保高位的薛稷,那段曾经属于祖辈的辉煌,连市井小民柳春娘都比他知道的多。   关于薛稷,春娘知道的要比薛思想象中更多,多了整整一个朝代。   薛稷,自小养出来的古雅气度。他曾祖父,薛道衡,历任北齐、北周、隋三朝,有文集三十卷。他外祖父,十八学士魏征,赫赫有名的谏臣。他祖父若非早逝,定然也是个栋梁。他父亲,薛元超,文集四十卷,官至金紫光禄大夫,死后陪葬乾陵。跟皇帝葬在一起,多么高的荣誉啊。   熏陶在这样的家世里,若薛家不垮,夫君如今应该称得上翩翩佳公子吧?春娘望向生于薛家、长于温家的薛思。纨绔,而且是个暴戾纨绔。他名思,字无邪,却同她糟蹋了春字一样,糟蹋了思无邪。   然而这是她要嫁的人。好也罢,歹也罢,春娘从满月起就全盘接受了未来的婚姻。   “薛尚书善画鹤。他的鹤,极易辩认真伪。羽氅用色浓淡、鹤腿高低粗细,都同真鹤似的,细看能看出雌雄来。”春娘指着屋里的松鹤延年六扇屏,娓娓而谈:“薛尚书分屏风为六扇,在上面描画鹤样。此举一出,世人都觉得好,从此就有了六扇屏风画的定例了。”   不光六屏画成了定例,连六鹤也成了定例。春娘没有说。五代时,有个叫黄荃的宫廷画师,在偏殿壁上依着薛稷的样式画了六只鹤,那殿名立马被改成“六鹤殿”。可见薛稷六鹤这名号很厉害,比柳八斛厉害。   薛稷的鹤,论唐,有李白杜甫为之倾倒,写道:“凝玩益古”“磊落如长人”。论宋,北宋的米芾曾说,“余平生嗜此老矣”,直言他一辈子最喜欢薛稷的鹤。   宋时闺中爱摹古画绣个花鸟图,绣鹤首选就是薛稷了。算起来,春娘摹过两辈子鹤。   春娘又指指屏风上的题字,说:“他们摹的不好。薛尚书的字,疏结纤瘦,看上去像月夜细长的竹影,像风惊苑花,雪惹山柏,连我爹都摹不出那份风雅。”   他还是初唐四大书法家之一,同欧体欧阳询并列着。   说到薛稷的字,不得不提一位有名的皇帝,宋徽宗,跟名妓李师师有过风流韵事的那位皇帝。他师从薛稷,字体比薛稷更加纤瘦力道,自成一派“瘦金体”,又叫鹤体字。   瘦金字铁画银钩,笔划很细。纸张较小时,用它写出来比别的字体更容易看清楚。宋徽宗手下臭名昭著的大奸臣秦桧,陷害了岳飞的那个秦桧,他不知是出于阿谀奉承的缘故,还是出于为了阅读公文更加方便的缘故,模仿着宋徽宗的瘦金体,加以规范化。这种相对整洁标准的字体很快被推广到全国公文使用了。   这就是宋体。   宋朝雕版印刷业蓬勃发展,自然少不了“宋体”印刷,宋体作为印刷品的定式一直流传到后世,至今仍是非常正式工整的字体之一。   正本溯源追上去,宋体、瘦金体、鹤体,源头在薛稷这里。   “薛尚书字画双绝,祖父说,他若没作官,入了柳家这行当,一定是位了不起的宗师,摹字造赝无人能及。”春娘补上一句:“几代之后,您祖父的真品说不定千金难求。”   “还有其它么?”薛思倾着身子,眼中光彩越来越黯。   春娘竭力回忆着满月那天所见到的薛稷,可惜记不起模样来了,只记得是位抱她抓周、赠她桃花冻的和蔼老人。她想了想,告诉薛思:“薛公喜欢苏合香。旁的事不清楚,得等我祖父回来再问。”   “苏合香。”薛思点头,今日回府,也要换上苏合香。他决定答谢一下柳春娘,站起来边解衣带边说:“闭上眼睛,别乱动,送你份谢礼。”   春娘一听谢礼二字,又开始哆嗦了:“妾、妾尚未及笄……”   “柳春娘,我再跟你说最后一遍,你白送爷都不要!”薛思利落地解开缺骻袍,衣衫不整,俯身盯住春娘:“给爷闭眼。”   看到春娘闭紧双眼,手紧紧绞着帕子,满脸紧张,薛思觉得他现在又得好好提防,免得让这小丫头再咬舌自尽去。伸手向内衫暗袋摸出豆荚大小的扁平铜盒,倒了药粉在手里,一点一点扑到春娘脖子上去。   药粉一蜇,春娘不自觉地向后退。   “别动,统共没多少,我还得给美人们留下些。”薛思很珍惜他的药,价钱不是问题,关键是每年番国都贡往宫中了,流散到市面上的不够抢。“消痕去疤养肌肤,等你到家的时候,颈上就消了瘀痕。”   待扑完药,系好衣裳,他才让春娘睁眼。   “继续鉴。什么时候鉴完,什么时候回西市。”薛思双手抱胸,靠在粉墙上,等着春娘为他的私房财产估价归类。   春娘连个施礼的工夫都没得到准许,被薛思紧盯着,忙忙碌碌鉴起剩下的大箱子。东西杂,她亦不敢胡思乱想分心,聚精会神去鉴,唯恐掌错。   直掌到太阳坠了西,院子里虫鸣鸟鸣乱成一片。   祖父的眼光倒是很值得信赖,柳春娘,脑子不魔怔时还行,鉴物真便利。薛思锁上别院的破窄门,把她抱上马,笑问:“知道我娶你回去做什么吗?”   “知道,哭丧。”春娘精疲力竭,有气无力地答道:“娶我回去为薛公哭丧的。”   “你知道的太多了。”薛思想都没想,直接低头霸过去,封住她的口。   --------------------------------------------   印六、   人的价值就像果子一样有它的季节。——拉罗什福科   我……被采摘了?——春娘   --------------------------------------------   印十   薛思攫到一丝咸腥的血味。   差点忘记她咬过舌,伤口未痊愈。完了完了,今天作恶多端了,一舌见血了。   薛思懊悔不已,摇摇脑袋,刚才发生了什么事……竟然一时冲动强吻了柳春娘?难道作坏人太久,以至于连自己也控制不了自己,真成坏人了么?他顿时觉得很失败。哪朵野花采不得呀,何苦糟蹋她。   看在祖父跟柳家挚交的情分上,看在她于屏风前行礼的份上,也不该染指柳春娘。   薛思松开春娘,漫不经心地抿抿嘴唇,对自己的行为给出个极其不负责的解释:“春娘,你知道的太多了,爷勉为其难教教你什么叫封口,懂?不该知道的事情,少乱说你知道。”   春娘尚在不知所措中,正懵着,听见夫君跟她说话,习惯性的点了点头,僵着舌头答:“是,妾知道,白送您也不要的。”   小模样楚楚可怜。   “很对,白送都不要。除非搭上你妹妹一起。”小娘子,眼神别这么可怜行不?眉尖别这么蹙着行不?身子别这么哆嗦行不?声音别这么颤抖行不?共乘一骑,白送的美色当前、近在咫尺。吾不是老僧,吾入不了定。薛思受不了了,他往后挪了挪,隔开一点距离。   从柳珍阁扛出去的,仍旧扛回了柳珍阁。   薛思一扫店中拿着枷锁来公干的衙役,放下柳春娘,指着她对众衙役说:“告诉京兆尹,明媒正娶,干卿何事!嫌自己官服穿太久穿腻歪了?”   “不敢,不敢,小的们也是公事公办,人在就好。”领头的衙役转过去冲杨氏抱拳:“杨大娘,你女儿这不是即没走失也没被抢嘛!告辞。”只要没出人命,谁闲得没事干去招惹权贵,十万钱能使鬼推磨,得罪不起。衙役说完,带着他的人撤回去备报京兆尹结案。   春娘走过去小声说:“娘……”   杨氏揽着她就哭,边哭边安慰春娘:“不怕,京兆尹不管,咱们往上告。我苦命的孩子,娘明天就带你到香积寺去求平安签,在寺里多住些日子,吃吃斋,听听经。有佛菩萨镇着,那些妖魔鬼怪定然不敢乱上身扰人心智了。”   毋庸置疑,大女儿又犯了五岁那年魔怔的老毛病。杨氏抹着泪,唯愿灾病早消除。   薛思从货架旁边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叠手托起下巴,警告这对母女,勿向虎山行:“香积寺去不得。把和尚们请家里念经,人别去。”   香积寺香火旺盛,人流如织,这人一多嘛,信女多,坏人也就跟着多。寺庙,绝对是恶霸借着烧香拜佛之名、行调戏民女强抢民女之实的大好场所。薛思作为个中老手,深谙长安纨绔们爱蹲点儿守株待美兔的几处地方。香积寺首当其冲。   杨氏厌恶地瞪了他一眼,拉着春娘往后室走,叫老伙计关门送客。   “哎,那香积寺,真去不得!岳母,小婿来买骨董,您别逐客呀!”薛思望着她们消失在门帘后。柳春娘放门帘时那抬手低头之际,似是朝他看了一眼的。薛思不由展颜,心中有了计较,香积寺之行么……去逮一对美兔也未尝不可啊。   他笑着招手叫过老伙计,问老伙计店里还有多少幅薛稷的鹤图。   抬手不打笑脸人,仇家的生意也得做,不能坏了西市规矩。柳珍阁多少年的口碑需要小心护着。老伙计应了一声,抱出几个卷轴,一幅一幅吊挂起来,为薛思讲明多大的尺幅要收多少银子工本钱。尽管他很想卖赝品给这个薛氏不肖子孙,临到拿出手,仍是真货。薛家的东西,还是由薛家领回去保管吧。   薛思站在画前踱来踱去,问:“柳掌柜何时返长安?我想请他画幅薛公像。”   “不巧,老柳掌柜封笔了。您要是求画,得等小柳掌柜从扬州回来。”老伙计收下薛思的金裸子,把画轴轻轻卷好,挑出个上好雕花长木匣装了,交给薛思。   “替爷好生保管。”薛思没接。这东西带不回温府,搁别院大箱子里又怕照顾不周,还是存在柳珍阁比较妥当。他走到门口,想起一件事,扭头问老伙计:“你们柳二娘子人哪去了?她明天去香积寺吗?”   老伙计摇头不答,躬身送走薛思,落了布幌子,打烊关店。   春娘跟杨氏乘雇来的牛车回到家里,天色才刚刚黑。敲开门,出乎意料,没看见柳分娘跑出来问长问短。春娘以为分娘也遭了麻烦,焦急地问:“娘,妹妹呢?”   “我叫伙计去接你祖父回来主持大局,分娘听见了,说她骑马比伙计快,非得亲自去,好早早接回祖父搭救你。拦都拦不住,只好寻下两名镖师护着她,由她去了。”杨氏拍拍奶娘抱着的儿子,把街上买来的漆球给他,叹了一口气,说:“你从小安生,娘省了不少心。嫁人这件事,娘得为你好好操心补一补。咱们柳家的女儿一定能风风光光嫁出去。”   杨氏对重新挑选一门好亲事胸有成竹。她大女儿性子温顺,绣花精巧雅致,又摹得一手好画。若不是先前许配了薛家,求亲的人只怕早就踏破门槛了。   见春娘张口要说话,杨氏把她携到闺房,关好屋门,拉了帘子。母女二人坐在床沿,杨氏轻声问春娘,薛大郎有没有欺负她:“你性子素来不声不响的。有话憋在心里没什么,娘就怕你想不开。这负心郎啊,多了去了,更何况薛大郎是个不成器的东西。扔了旧的咱们再挑更好的。旁人咱不说,你十姑姑足足扔过七个,如今她和你十姑父过的多滋润。”   “娘,我没事。”春娘阻了杨氏为她说亲。杨氏无奈,心想,再留几年挑婆家也不迟。杨氏察言观色,发觉女儿并无死灰神情,知她能想的开,又念着香积寺的佛菩萨会保佑,遂不再多说,喊人为春娘烧水换衣。一身的酒气,怎么可能没事……   翌日,杨氏早早的梳洗打扮,拿黄纸裹上香油钱,足足装满一口箱子,带着柳春娘,雇车到城南香积寺去捐功德。   香积寺,长安香火最旺盛的寺院。不但老百姓们去,王公贵族也去。每年清明前后,浩浩荡荡的皇室车马会先驰往香积寺礼佛,再到樊川与潏河等处游春踏青。香积寺拜佛烧香,俨然成了一种风气。   寺里的主持很平易近人,他们宣讲的佛理在众多流派之中最简单:只要念“南无阿弥陀佛”就可以往生净土,不需钻研无数本高深的经书。这种修行法门被叫做净土宗。   这座寺院在长安城很受欢迎,连不识字的老妪都能轻松念着佛号求往生,可见受众之多。即便不是初一十五,通往香积寺的山道上也有逶迤不断的车马。   薛家老仆胖大叔这会儿就站在香积寺的山门下。他袈裟披身,僧帽高戴,脖子里挂了长串念珠,手里握着木鱼。胖大叔敲了敲木鱼,惴惴不安地问薛思:“大郎,这算亵渎佛门净地不?以前来香积寺干坏事可没穿僧袍,今天……会不会有点过分?”   “谁说我要干坏事了?穿上僧袍,自然是一心向善,普渡那些形单影孤的小娘子们。”薛思整整衣服,丢给温雄一串菩提子:“温兄,还是老地方汇合。”   温雄对薛思的新行头大加赞赏:“薛弟,你的口味越来越重了。等回府我做套道士装,下次咱们一道一僧逛尼姑庵去。”他们今天的行程本该是打马球,薛思要来香积寺,温雄自然也弃了马球改为猎艳。好兄弟有福同享,有坏事同嚣张。   薛思合十回礼:“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温兄今日桃花满面,艳福必定不浅。”   “哈哈,老弟,赌一把?比比谁摘的桃花多!”温雄跟薛思立下赌约,同往常一样领着他的跟班往寺里各处殿宇花圃散开,四处蹲点搜寻美貌小娘子。   沙弥打扮的薛思站在胖大叔身边,拉低僧伽帽,开始守株待兔。   杨氏和春娘到达香积寺时,身后不远的地方,闪出两个出家人。薛思先叹息了一声:“怎么只来了一只兔子”,略略打量了周围的香客几眼,又叹息一声:“怎么今天在香积寺蹲点的纨绔如此之多”。   寺庙之所以会被纨绔选中,很大一个原因是这里看得真切,尤其是那些平时戴帷帽的羞涩小娘子,惟有寺中才能一睹芳容。瞧,大雄宝殿前,柳春娘也得先摘帷帽以示虔诚和敬意,然后才能进殿。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有些纨绔最爱调戏这类小娘子,比如温雄。所以,薛思深深地知道,香积寺,真去不得。   薛思紧盯住她身边那些香客纨绔的动静,辨认清楚对方之后,挨过去碰了碰其中一个纨绔的胳膊,小声问:“看上了?”   “……薛兄?”那位纨绔正在往脸上扑粉,准备进殿搭讪柳民女。看见薛沙弥,吓了一大跳。他把薛思拉到旁边,问他什么时候出的家:“你要学尉迟敬德他侄子那样,带三车美女金银当和尚?薛兄,寺庙清苦,有美女也不能尽兴,还俗吧!”   尉迟敬德,唐朝开国功臣,后世大门上贴的门神之一。尉迟敬德的侄子当年到寺里剃度出家,随身携带的物品为:一车书、一车钱和一车美女。人们都管他叫三车法师。   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纨绔见色。在一部分不断追求新奇花样的纨绔眼中,三车法师无疑为长安纨绔之辈作出了很好的表率,和尚,原来还可以这么当。   薛思作个噤声的手势,指指拜在佛前的柳春娘,说:“哥先盯上的,叫你的人撤远点。”   哥的祖父先盯上的,哥还等着娶她哭丧以慰祖父在天之灵,谁也别想碰。   -----------------------------------------------   印七、   你如果认识从前的我,也许会原谅现在的我。——张爱玲   你不必认识从前的我,也不必原谅现在的我。——薛思   -----------------------------------------------   印十一   恶霸也有大小之分。扑粉的小白脸纨绔尚未跻身大恶霸之列,见薛思叫他撤,知趣地作揖,将正在拜佛的小娘子与大雄宝殿这块地方拱手奉上:“薛兄看上了早说嘛,您请,您请。” 小白脸挥挥手,招呼自家下人撤到别处蹲点。   杨氏见佛必拜,每座殿里都要添些香火钱。薛沙弥一路暗暗跟在杨氏和柳春娘后面,过五关、斩六将,清场子,保驾护航,从大雄宝殿一直跟到了大圣拘那罗王殿。她们母女俩虔心烧香不要紧,累坏了尾随的薛沙弥。   “有完没完了?我不能把一整座寺里的纨绔都得罪下……拜完观音殿拜文殊殿,拜完文殊殿又来一普贤殿……拜佛要拜最大的,只在如来佛前烧烧香就行了嘛,也不嫌累。”薛沙弥以手扇风,远远跟着。   一面抱怨,一面乐此不疲地继续跟踪。   那个被薛思赶走的小白脸溜达一圈,又在宝塔下头碰上了母女二人。小白脸见薛思仍未对那小娘子下手,不由会心一笑。   悄悄尾随,悄悄看她的一举一动,原来薛大郎也好这口。小白脸纨绔自以为窥得了薛大郎的秘密,忍不住摇着扇子笑。他的随从不明白他笑啥,指着柳春娘问:“薛大郎没上,估计不要了。咱们上?那小娘子怪水灵的。”   “不懂别瞎胡扯,薛大郎那不是还在后边跟着嘛,这叫****。走,咱们还回前头蹲点。”小白脸纨绔拿扇子一拍随从的脑袋,转战大雄宝殿。   塔后再过一重殿,设有放生池。不少卖鱼苗、老龟、香烛等物的乡人聚集在塔下,兜售货物赚小钱。杨氏随香客一道买了鱼苗,盛在钵中。薛沙弥估计她们绕完塔要到后面去放生鱼苗积功德了,忙叫胖叔。   放生池那地界蹲点的人据说来头很大,连温雄都从不去滋事,薛思也不例外,他头一回跟着温雄来香积寺就知道这规矩。塔后,相当于他们这些纨绔的禁地。   “不能再往后头走,放生池我奈何不得。胖叔,支开她,把春娘拦到客房里去。”薛沙弥指指杨氏,让胖叔出面摆平这件事。   “大郎,叔办事,你放心。”胖叔清清嗓子,捻着念珠,抬腿就走。那些挂单的僧人、吃斋的居士,都住在客房里。惯犯纨绔们也爱订下一间屋喝茶歇脚,偶尔借花献佛,借地作恶。   “等等,哪个门牌?”薛思紧走两步,伸出手,讨要香积寺客房的门牌子和木钥匙。   胖叔敲敲木鱼,握着小木鱼锤子,单手问讯:“阿弥陀佛,大郎,你说过今天穿僧袍不作恶……叔不敢亵渎这身打扮,钥匙不能给你。”   “我哪天没做过恶?你找一天出来,找得到,我今天就照那天过。”薛思也合掌向他回礼。   乍一看上去,胖叔和薛思的姿态,像年长些的师父在开示年轻弟子,在寺里很常见。   胖叔皱眉想了想,确实没有那样的日子。他把木钥匙递到薛思手中,千叮咛万嘱咐:“大郎,进屋以后先脱掉僧袍,切记啊!万万不可亵渎神明。”   “知道知道,不脱衣裳能作恶么?”薛思一看牌号,东厢客房丁字号第十一间。他又扔给胖叔:“怎么还是这间?这是男部!旁边就住着温雄!换女部。”   胖叔没奈何地挠挠头,说:“大郎,女香客那边,叔进不去,你也进不去。”   “那换别的屋子,别选走熟了的老地方,越远越好。快点去,待会儿来不及了。”薛思给胖叔摊派完任务,忙扭头去人群中寻找柳春娘,生怕一不小心跟丢。   春娘端着盛鱼苗的瓷钵,左眼一直跳个不停。她觉得不大对劲,停下步子往两旁张望。薛思见春娘看了过来,一点儿都不慌张,气定神闲地转身,向路人合十问礼念佛号。   一眼望去,周围除了香客就是小和尚老和尚,春娘瞧不出哪里蹊跷,小声对杨氏说:“娘,我总觉得有人跟着咱们,从一进山门就有这感觉。”   “有许多人跟着咱们呢。春娘,你该多在外头走动走动,老待在画室,连人都没见过几个。这里不比闺中,寺庙菩萨越灵验,香火越盛,香客越多。来,随娘绕塔行禅。”杨氏不以为意,拉着春娘加入了行禅的队伍,围着塔慢慢地诵经转圈。   薛沙弥避在柏树后,远远地欣赏众人行禅。队很长,都快绕了塔身三圈了,少说也有几十位婀娜小娘子。有走的风吹杨柳摇曳生姿的,有一扭两摆粗俗不堪的,还有穿胡装迈着八字大步的。薛思迅速筛选了整个队伍,眼中只剩下步态稍微入眼些的三五人。   看来看去,还是柳春娘走的最端庄,不急不缓,不妖娆不扭捏,腰身直的如同一棵小柏树。许久没见过如此端庄的小娘子了,薛思摸摸下巴,在树后露出半个身子,静赏他筛出来的那几个行禅美人。   一位华服纨绔也加入了绕塔行禅的队伍。华服,纨绔。薛思立刻机警了,逮住此人的侧面,他手上没执瓷钵,像是握着一轴画。认不出来是谁。   薛思耐心地等那个身影绕过塔去。待他面朝薛思这边时,薛思整个人不由自主从柏树后走出来。没看错吧?没认错吧?天字号的纨绔也来香积寺蹲点儿?   他走近些,看清楚那人确是宁王李宪的儿子李嗣庄无疑。   亲王的儿子将来还是王,而公主的儿子能不能封王全看恩赐。薛思与李嗣庄虽然同辈,就地位而言,李嗣庄显然比薛思高出数阶。   也许他就是霸占了放生池那块风水宝地的大纨绔?今天放生池那里没人,李嗣庄扩大蹲点范围了?薛思琢磨片刻,又往前走了两步,紧紧盯住这位天字号纨绔。   有其父必有其子啊!宁王好声色出了名。曾有人专门为宁王献过百余枝特制的蜡烛,名唤“如意烛”,比普通红烛更细腻,有一样奇异的好处:只要在酒宴上燃起如意烛,细乐奏、美姬舞,烛光定然变得十分昏暗,非常适宜暧昧的氛围。而鼓乐一停下来,蜡烛就重新变亮了。宁王十分好色,他的儿子十二分好色。   薛思顺着李嗣庄的目光望过去,发觉他在追的小娘子不是柳春娘。薛思略略松了一口气,幸而春娘小步子迈的端庄,一看就是个没趣味的,不招桃花。   薛思遂带了点儿观摩学习的态度,悠哉悠哉站一旁,看天字号纨绔如何优雅地耍流氓。像这种有头有脸的人,定然不会像温雄那样动不动就绑人。   李嗣庄在薛思的注视下,来回调了几次位置,最终选定一次机会,借着台阶,脚下一虚,装腔作势朝前面小娘子的方向跌去。   “呵,这也行?太没看头了。”薛思心想,此人不高明,万一真崴了脚,柱着拐杖可不够潇洒。他看着李嗣庄成功地压在了绯裙女的身上,然后又起身拉扯不放。薛思认为此举更不高明。“占到大便宜还不放手……他要做什么?”   两人一拉扯,绕塔行禅的队伍被扰乱了。地上一滩水,瓷钵碎成四五大片。众人纷纷围过去,互相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李嗣庄一手拽着那姑娘不放,另一手提着滴水的卷轴,要她赔偿:“全都怪你,好好行着禅,你一停步子,我为避你,踩空了台阶。你看看,唐卡沾了水,毁在你手上,赔吧。”   绯裙女子解下荷包,打算息事宁人。她致歉道:“我的瓷钵也是因你而碎,这些鱼苗总共花去二十文,你那唐甚么卡值多少?扣二十文,我赔你便是。佛门静地,喧哗不好,别挡了居士们行禅。”   “值二十两。小娘子,你赔得起吗?”李嗣庄趁机在她手上摸了一把。   围观的香客们纷纷替绯裙女打抱不平:“什么东西值二十两,讹人哩!”   薛思也捏着鼻子起哄一句:“讹人哩,二十两,够买个绝色小娘子了。”宁王府还真是财大气粗,舍得拿二十两的好玩意来讹一个不值五两银子姿色的村姑。李嗣庄不爱家花爱野花,他们天字号的人或许早看腻了绝色吧……   李嗣庄打开手里被水污了半幅的布轴,向众人展示他口中所称的“唐卡”。椅面那般大小,绘着佛像,上有火焰、祥光、瑞气、莲花等饰纹。说白了就是在布上画的一幅画,四周拿织锦绸子包出窄窄的边角,连个装裱都没,光秃秃的。   杨氏也在旁边看着。那跌倒的男子所说的唐卡她并没见过,看上去很粗糙,不像价值二十两的东西。杨氏轻声问春娘:“你学掌物,认得这物件么?真值许多钱?若不值,咱们与她行个方便,揭了那布画讹人的老底。小姑娘家哪儿有二十两赔他。”   春娘离的近,早看了个清楚。她把杨氏拉到一边,咬着耳朵说:“娘,只怕二十两还是少说了的,那东西吐蕃语叫唐卡,贵在料上。”   唐卡说起来不算太古,从吐蕃的赞普松赞干布绘出第一幅唐卡,到开元年间,不足百年。故而不贵年份,贵在料上。春娘略伸手,指指李嗣庄手中的唐卡,一尺阔,一尺五寸长,是朱砂底描金的式样。   若估其价值几何,那些颜料全都是宝贝。   白色由拿鹿干角烧成灰而得,青色是用绿松石研磨出来的。玛瑙、藏红花、茜草和珊瑚、珍珠也都要磨粉配色。想保唐卡颜色鲜艳逾百年而不褪,这些用料必须精挑细选,无一不是上品。九种基色磨好,需要调配三十多种辅色。一招不慎,拿不稳小秤戳,量错了分量,那些珍贵的粉末就全作废了。此外,金银两样自不必提,笔笔皆是真金勾出。   “祖父说,画唐卡的喇嘛通过绘画修行,讲究太多了,不求美,但求佛力加持。娘,您别看唐卡菩萨不如寺里的飞天美,做出这么一小幅,恐怕最少要费上半年工夫。画出来又极怕沾水,一沾水颜色全毁。那人手中的唐卡搁咱们柳珍阁,最低能卖五十两。”春娘压低声音估完价,无奈地摇摇头,赔二十两,不算太过分。   “啊?这么贵!”杨氏想帮绯裙女,现在她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春娘又指着唐卡右上角一尊绿色的菩萨相给杨氏看:“娘,那个绿色挽髻的,吐蕃人管她叫绿度母。是大唐文成公主的化身。”   “当年松赞干布先迎娶尼泊尔的赤尊公主作大妃,第二年又迎娶文成公主作小妃,他为赤尊公主建大昭寺,为文成公主建小昭寺。两位王妃各有功绩,很受爱戴,都被尊为度母膜拜。文成公主还绣过不少唐卡。”春娘忆着九岁那年柳八斛给她看的那些绣品,很中肯地告诉杨氏:“公主的绣工不太好。”   薛思已辗转挪到春娘和柳氏身后了,一字一句全都听进耳朵里。怪不得李嗣庄霸占放生池,敢情那里有足够的水供他毁唐卡。   真是奢侈的天字号纨绔。这绯衣女怕是逃不掉了。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惹不动李嗣庄,还是好好护着春娘撤吧。薛思踮起脚张望,胖叔换个客房真慢!   李嗣庄把他那幅唐卡铺展开,拿手指蘸蘸污掉的颜料,向那女子索赔:“真金白银,毁了我的唐卡别想赖。二十两,赔吧。”   “赔不起,就用身子来抵。”李嗣庄发下最后通牒。   印十二   一个没有经历过危险的人,学不会勇敢。春娘经历过这样的事,再看待绯衣女,感同身受。她不忍心袖手旁观,跟杨氏商量道:“娘,不如替她还了吧?”   鉴别真伪帮那小娘子讲讲理还行,提到掏银钱,杨氏的态度谨慎了许多。二十两说贵不贵,杨氏的一对耳坠子就超了这价钱;二十两说少也不少,柳熙金挑灯描画熬到眼睛痛,那摹本卖出去不过三五两。素昧平生,非亲非故,若回回替人还债,这家就没法当了。杨氏拍着春娘的手,劝她先顾好自己。   “春娘,你涉世未深,莫滥施好心。说不定呀,那两个人一唱一和在诳银子。”杨氏摇头道:“今日带的钱都捐了功德箱,娘即便有心,此刻也无那财力啊。我佛慈悲,寺中自有高德料理事务,你就别跟着瞎操心了。”   香客们纷纷小声议论,同情她的人很多,却无一人出手相救。李嗣庄奸笑两声,强行拽过哭哭啼啼的绯衣女,要带她去签契卖身,赔偿他的唐卡。   几位赶过来察看事态的大和尚,见肇事者是宁王之子,全都不敢多言。香积寺的寺名还是高宗皇帝赐的哩。李嗣庄是当今皇帝的亲侄子,谁敢指手画脚。那几位大和尚数着念珠劝导绯衣女:“六道轮回,因果不爽。女施主,许是你上辈子欠了他的,这辈子他讨债来了。世间痛苦,需广种福田,多积功德,以谋来世托生富贵人家。”   大和尚发了话,香客们在良心上和道义上都得到了“不施援手”的光明正大理由,纷纷散开。杨氏叹息一声,放下这件事,携春娘重新加入队伍,念句阿弥陀佛,继续绕塔。   春娘走了两步,仍旧悬着心。母亲不愿平白损失二十两,春娘动起了“拿首饰抵债”的念头。可转念一想,她身上的佩饰看着不起眼,却都是好物件,随便一件也能抵十来幅唐卡。况且祖父费尽心血攒下的玉器叫她戴了,舍出去给路人,未免有些不孝。   她低头苦思,不知不觉绕出大半个塔去。思毕,又同杨氏商议:“使公帐上的银子将唐卡收来,女儿修补如新,再由柳珍阁卖出。如此可好?让个利,三十两总能抛出去。”   二十买入,三十卖出,益人益己,何乐而不为?杨氏点头应允。   杨氏离了队伍走下台阶,招手叫李嗣庄:“那位香客,先停停。柳珍阁愿替这小娘子赔银二十两买下你的残画。且放开她,我与你写个凭信,到西市铺中兑银。”李嗣庄走的远,杨氏怕对方听不见,提裙边追边唤:“唐卡香客,留步——”   薛思本已退到柏树后,见杨氏意欲阻住李嗣庄,还要坏他好事,心知她得碰一鼻子灰,白遭殃。忒有眼无珠……单看李嗣庄衣裳的料子,你一个民妇也不想想,普通人穿得起吗?!敢惹天字号纨绔,吃不了兜着走吧。   他圈了胳膊靠在树旁石雕灯阁上,只管往塔下瞥。拜佛要拜最大的,盯人要盯最要紧的。看住柳春娘别被李嗣庄带回去糟蹋就行了。其它的事,跟他今天香积寺之行毫无关系。   “大郎,癸字客房,最远的一排,叔全包了。”胖叔气喘嘘嘘跑过来,把钥匙和门牌子递给他:“累死叔了,险些跑断腿。柳家大娘呢?叔这就去引开她。”   “不用咱们费力引开了……惹不起的纨绔在那边。过去跟她说一声,你领她女儿去求平安签,叫她家小厮山门外候着。”薛思抬下巴朝着柳春娘的方向说:“把春娘带到客房。我去看看今天寺里预备的什么斋饭。”   胖叔应声而去,这勾当他熟。假髯往脸上一贴,登时遮住半边脸,化作一位慈眉善目的胖和尚。到了春娘面前,他谎称杨氏为她订下客房,来请春娘先去歇歇。   春娘幼时曾随杨氏在香积寺住过七天吃斋,这会儿半分疑心也无。端平瓷钵,先到放生池放了鱼苗,胖和尚低头数着念珠,引春娘绕廊穿院,来到西边客房。   朱红矮墙,数竿翠竹,四周静悄悄的,嗅不到寺中香炉里烟雾缭绕之气。   春娘想感叹一句“真幽静”,见领路的胖和尚在精进诵念佛号,她也放轻脚步,生怕扰了这份清净平等觉的安宁。   “女施主请进,右手边第一间便是。老衲告退。”胖叔推开院门,施礼与春娘作别。待春娘进了院,他从竹子后头取出“女客止步”的长牌子,重新挂好。   胖叔就地盘腿坐下,开始守门把风。   屋里摆设很少,有一张僧人们坐禅用的绳床,旁边小龛供着佛像。靠墙窄窄一卧榻,榻下小铜盆盛满清水,供香客洗漱。   “香积寺的香火不如以前旺盛么?”春娘坐在绳床上,她记得上次住在寺里时,妆台箱笼一应俱全,不像这般空荡荡的清苦。至少也该安置一面铜镜啊。歇了片刻,门外有脚步声传来。春娘随即起身,整理衣裳候在门边,准备迎接杨氏。   “笃、笃。”薛思拎着食盒敲门。春娘边开门边说:“娘,先把唐卡铺平晾起来吧,我怕其它颜色污了未沾水的画像,回去更不好修补。”   淡灰色的沙弥服下摆和草鞋出现在春娘眼帘内。是沙弥不是母亲。春娘连头都没抬,忙着关门并改口:“您走错了,这里是女客房,请回吧。”   “女施主,一日未见,别来无恙?”薛沙弥把食盒挡在门缝里,笑嘻嘻地问候春娘。   这声音……春娘愕然抬头,看到未婚夫薛思穿着沙弥装。夫君出家了?   薛思推开门,放下食盒,勾着手指往她脸上刮了刮,笑道:“别这么吃惊,跟没见过英俊沙弥似的。你放心,女施主,贫僧不戒色。”   春娘慌着往后退。薛思拿出铜锁子锁牢了门,大大咧咧坐在榻上,伸手招呼躲在墙角里的柳春娘:“伺候爷更衣。佛门净地,不可亵渎僧装,还是脱掉再做恶为好。”   “您、您遁入空门了?”春娘在墙角小声询问。   薛思点点头,直言不讳:“有个叫柳春娘的人,说她生是薛家的人,死是薛家的鬼。我想看看,如果他的夫君出家为僧,柳春娘该何去何从。春娘,你没看错,我是沙弥。”   春娘喃喃不知所措,仍旧站在墙角,垂着手,脑中一片空白。夫君出家了,待嫁妇该何去何从?她绞尽脑汁去回忆,然而上辈子没有人告诉过她,这情况如何处置。贞节,自然还是要守的。只是,自己孀居呢还是出家?   按理,该照旧嫁过去,侍奉舅姑,孤老终身。但妇从夫志,也有妇人随丈夫一道抛弃红尘的例子。比如耶输陀罗,跟着释迦牟尼出家,成为比丘尼。比如宋徽宗时有个宁海州的妇人,丈夫拜在王重阳的门下,她也跟着做了道姑,在洛阳修炼七年得道。后来还开创了全真清静派,著有《女功内丹》传世。   两样选择都不失美誉,春娘垂眸寻思,该怎么选才好。   “春娘,又哑巴了?”薛思索性走到她面前,一手扶墙,一手抬起她的下巴,笑问:“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教你。夫君出家,你改嫁。选个好人家,早生贵子。”薛沙弥戏道:“春娘,千万别带着你妹妹一起嫁,把她给我留下。贫僧不戒色。”   “妾不改嫁!”春娘脱口而出。   “柳春娘,你要玩咬舌自尽殉节?爷、不、允、许!”薛思低头凑近了盯准她。殉节这一招得贴身防啊,圣贤怎么说来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瞧她的牙齿编贝似的挺平整,怎么一咬就能咬破舌头……   异性的鼻息热乎乎地随着怦怦心跳声在上方盘旋,春娘不敢抬头,视线逡巡在薛思的灰领子上,怯怯答道:“夫君尚在,妾不咬舌。妾、妾愿侍奉舅姑,也愿遵从夫君的志向,随夫出家,两样都、都可以。”   出家当尼姑?薛思来劝春娘另择佳婿,完全没料到她还有这想法。   “……你太重口了,和尚夫君尼姑妻……春娘呵,他日你我相见,贫僧唤你‘春尼姑’?今早温兄说要做套道士装,将来你我他三人相逢于香积寺前……我该来一句‘道长,别跟贫僧抢师太’么……”薛思又伸手往她鼻梁上刮了一下。   春娘慌忙解释:“不、不是那意思。”   “我爹我娘早已辞世,你没什么舅姑要侍奉。不改嫁的话,依你的意思,便作个小尼姑罢。”薛沙弥憋着笑,强行抓着她的手给自己解衣带。边解边谑道:“小尼姑,无需解释。贫僧顿悟了,你就是那意思……呦,别脸红嘛。”   解开衣带,薛思把他的沙弥装搭在绳床上,双手按住春娘颤抖着的肩膀,问她:“来过葵水了么?几时的事情?”   ---------------------------------------------------   印八、   应该让别人的生活因为有了你的生存而更加美好。──茨巴尔   应该让别人的生活因为有了我的生存而更加美好。——春娘   妞,爷出家了,来让爷美好一下。——薛思   ----------------------------------------------------   印十三   春娘羞于启齿,只点头算作回答。薛思也点点头,说:“来过便好。我母亲生我时才十六岁。你悉心调养一年,差不多可以嫁了。”   明年她及笄,确是该嫁给他的年纪。春娘仍低着头,小声说:“妾明年自当随夫出家,日日青灯,为舅姑诵经超度,以明心志。”   “连作尼姑都心甘情愿……柳春娘,你恋我竟有如此之深?那好吧,主动宽衣解带躺下,让我知道你是恋着我的。”薛思松开她,自己往后一倒,直接仰在了榻上。   “您已是沙弥,妾不敢以色相扰乱您的修行,妾告退。”春娘垂手敛裙,要退出门外。   薛思把僧伽帽摘下,朝门口掼去:“回来,我没剃度。”   没剃度?原来夫君喜欢沙弥装束。娘常说,我佛慈悲。说不定夫君哪一天忽然痛改前非、回头是岸、重新做人。阿弥陀佛。春娘默默将薛思的这一喜好记在心里,转身答话。   “妾尚未……”春娘正要搬出她一贯的说辞来,薛思自简陋木榻一跃而起,把她重新拖回去:“知道,知道。尚未及笄,六礼未全。免了免了甭说了,也不怕连累我的耳朵听出茧子。柳春娘,你分明没有恋着我,我也分明没恋着你,何必要嫁呢?”   “有婚……”   “有婚约对吧?这一句也免了。有婚约就得嫁?!婚约那是祖父他老人家喜欢你,不是我喜欢你。”薛思把她拖到绳床前,按她坐下,自己抱了双臂站着说:“不过,我的祖父喜欢你。我继承他的遗志,勉为其难假装一下我喜欢你罢。喜欢你就不能伤害你,所以我得为你找个好归宿,诗书传家、殷实富裕的好归宿。”   春娘惶恐万分,哆嗦着问:“您要退……”   薛思摇头打断她的话:“第三句也免了。我不退婚,退了婚,平白叫温雄糟蹋了我祖父选中的孙媳妇?之前说过,娶你哭丧。说了娶,便当真娶。”   春娘完全被他绕晕了,怎一时说给她重新找个好归宿,一时又说当真娶她。夫君到底是什么意思?她迟疑着,张口说:“您……”   夫君不爱听一整句话,顺着夫君的喜好为妥。春娘这次只说出一个“您”字,就收了尾音,抬头等薛思赐她第四句“免了”。   薛思没接话,等一晌,没听见后文,颔首示意她继续。   “您是……”春娘试探着多说了一个字。   薛思念她性子柔弱,遂又耐心熬过片刻沉寂,鼓励性地点点头,让她接着说。   “您是什么……”春娘受到鼓励,一回加上了两个字。   薛思长舒一口气,这才对嘛,有话就大胆说出来,有问题就大胆提出来,太怯儒不好。他满意地坐在绳床扶手上,笑道:“你问我是什么,我是恶霸,是最坏的归宿。”   “妾、妾想请示您,方才不娶与娶,您是什么意思……”春娘低了头,声音弱下去。她还有最后两个字“意思”没加上呢。   “柳春娘。”薛思侧过去盯住她。   “在。”春娘答应一声。   “下次有话,一句说完。记下了?”薛思磨着牙齿,善了个哉的!总共就六个字,还非得分成四回说。假如里里外外只穿了六件衣裳戴了十六件首饰,光等她脱下来就要花上好几天。这日子没法过……   春娘又困惑了,夫君的喜好变化真快,一会儿一个样子。他现在喜欢一整句全部说完,那下次先打腹稿再说吧。不过她仍然恭顺地答道:“是,妾谨记。”   “嗯,这还差不多。我的意思么,第一,我会娶你,娶来为祖父哭丧,同时也为你提供一点庇护,长安纨绔如此多,提防些为妙。我固然绝非善类,好歹是真小人,不是伪君子,说了白送也不要,就一定不会恶霸了你。”   “但是,小娘子,我的处境,说出来你也不会明白。总之,我将来势必娶权贵之女,好谋一份光明前程。所以啊,第二个意思,我会嫁你。待你及笄,写个放妻书,嫁与好人家。春娘,你不必这般惊恐地看着我,薛柳两家既为故交,你便是祖父留给我的唯一亲人。安顿好你,当年那枚桃花冻的情谊也算圆满了。”   薛思轻松地拍拍她,笑问:“春娘,有我在,保管叫你虏了全长安少年郎的心,到时爱挑哪个就挑哪个。说,你喜欢什么样的?哪怕他没跟你一见钟情,咱们也能捆来,捆出个日久生情。哥哥我生不怕行凶作恶,死不怕小鬼阎罗,罩着你。”   原来夫君喜欢作哥哥,不喜欢作薛郎。春娘暗忖。说起来,没有弟弟妹妹的人总盼望着能有人喊一声哥哥吧。分娘也挺喜欢当姐姐的,小弟弟才出生时,她高兴了许多天。   春娘想到这里,茅塞顿开,一窍通时百窍通。夫君就是天,一切要听夫君的。夫君的喜好,必须认真对待。她在腹中打了一会儿草稿,启齿轻声唤道:“薛哥哥,妾谨记。妾定为薛公披麻戴孝,以慰他的在天之灵。”   “甚好甚好。孺子可教,明日哥哥就为你列出明细单子来,教你作个人人爱的小娘子。下回换了自称,别叫妾,听着别扭。”薛思欣慰地刮刮她的脸,起身将食盒打开,摆出两碗佛粥。看看屋中没有多余的椅子,招手□娘过来将就站着吃些斋饭。   他端来的佛粥,自然与舍粥大灶里熬的简单乳糜不同。小木勺一搅,碗内有菱角米、胡桃、松子、糯米、黄米、杏仁、芝麻、桂圆、苡仁、莲子、红枣,粥香浓浓。   “薛哥哥,您慢用。妾……不不。春娘到塔下寻母亲另觅宿处,告退。”多留多有不妥,春娘一躬身,退到门边要走。   “等等。”薛思喊住她,端起粥碗,舀了一勺,接着碗递到春娘嘴边,慢悠悠地说:“当年我跟着母亲初到温府时,温雄养着一窝大食国的长毛兔。我拿绿油油的新鲜大葱去喂它们,没一只兔子吃。你知那些兔子后来怎样了?”   他特意拎来的斋饭,岂容春娘浪费。薛思把小勺又往她唇边碰了碰。   于是春娘张了口。夫君还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被我佛慈悲到,尚未回头是岸,苦海依然无涯。她边咽粥边悲哀,兔子什么的,最可怜了……   “甚好,这才对。来,吃个莲子补一补。”薛思搅搅粥,又将小勺递了过去。   夫君喜欢喂养爱吃大葱的大食长毛兔。如果那兔子想换花样尝几口萝卜或菜叶,说不定会被夫君提前打发去西天极乐世界。春娘僵立在门边一勺一勺吃完小半碗粥后,对她夫君的喜好新添了许多心得体会。   “在屋里等着。我去把柳家大娘请来。”薛思放下粥碗,十分满足。   想当年他喂出一窝肥美的大食国的兔子,就是这种满足感。大葱不吃换小葱,小葱不吃换小黄瓜,总有一样能叫兔子探头来嚼。作为我唯一的亲人,不肯吃我拎来的粥,难道爷还不会主动往嘴里喂么!   薛思在心里咏叹着他愉悦的情绪,披好衣裳迈出院外,“咔嗒”,给癸字客院上了锁。   去天字号纨绔李嗣庄那边解救柳家大娘,估计要费不少力气。在回来之前,还是把她锁在安全的地方比较放心。谁晓得放生池周围有没有藏着李嗣庄的兄弟们,谨慎第一。   薛思倒不怎么担心杨氏。纨绔对中年妇人不会有劫色兴趣,顶多责难她,骂两句解气。柳家大娘这会儿或许已经被李嗣庄手下的人轰走了。薛思先派胖叔去守山门,打听有无香客看见拿唐卡的男子。自己则往宝塔的方向走,准备沿着杨氏追逐李嗣庄的路线寻找。   赶到塔前,薛思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瞭望。李嗣庄竟然还在!   不光李嗣庄没挪地方,柳家大娘也没挪地方。两人连同那个绯裙女,全都立在不远处,一切似乎静止在半个时辰以前。薛思不知他们发生了何事,忙跳下台阶奔过去。   离的近了,才渐渐看清三人均是笑容满面。这让佯装小沙弥的薛思,变作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合掌慢慢路过,又路过,继续路过,绕了四五个来回,才听出大概。   大概情形是:柳家大娘同李嗣庄谈兴正浓。   薛思听进去一堆乱七八糟的无用之谈,理不出头绪。他索性对着路边的柏树坐起禅来,坐在那里竖耳细听,听他们到底聊了点什么能聊到握手言欢。   一刻过去了,两刻过去了,三刻过去了。薛思揉揉发麻的双腿,认定李家话痨遇到了柳家话痨,话逢知己万句少,有缘佛门来唠叨。   这样一位能说会道的母亲,怎么就养出春娘那般温吞沉默的大女儿?她二女儿明明养的很好嘛,唉。薛思扶额返回客房,带春娘往山门走。   “薛哥哥,我娘呢?她在车上等我吗?”春娘边走边问。薛思摇头,告诉她,先上车等着。她娘正同一位贵客商议要事,一时半会儿过不来,但今夜肯定不会留宿香积寺了。   “哦。”春娘不再言语,默默跟在薛沙弥身后。   待走出山门登上车,薛思撩起棉布帘子问她:“春娘,你有你祖父几成功力?”   “不知……”春娘坦言。柳八斛天天煎明决子枸杞子保养眼神,至今老眼不花。他掌了一辈子古物今物、中原物西番物,看东西很少看走眼,深不可测。若估计起来,柳春娘觉得自己大约只略通一成半的物件。   “不知最好。无论你娘明日带你去何处,都要像现在这样,一问三不知。”薛思叮嘱她。   方才他听李嗣庄和柳家大娘谈的是斗宝之事。   印十四   天字号斗宝,多半是去皇子们的苑城十王宅。薛思一听到李嗣庄同杨氏商量“斗镜”,心里知道这事没那么容易。   李嗣庄藏有一面铜镜,无人能解。   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宝贝?连石鼓文、甲骨文都能被解出来,一面镜子会难倒全长安鉴宝人?薛思摇摇头,大约是鉴得出而不可说吧。妇人家的见识到底短些,不晓得其中厉害,被金银蒙了眼。若柳八斛在,断然不会接这份活计。   因为无人能解,所以春娘最好不知其解。随大流决不会出错。   薛思没收到斗宝的请帖,十王宅无法擅入,想去护着些也办不到。他终究放心不下,问温雄有没有路子:“温兄,明日十王斗镜,咱们能混进去凑个热闹不?”   “那热闹有啥好凑的,一堆趾高气扬的皇子,捧着两堆破铜烂铁当宝贝。咱们还得小心奉承伺候,我才不去当孙子辈。”温雄作恶归来,在山门一搂薛思的肩膀,提议回府再开几坛老酒,醉生梦死一场。   日影渐长,已过了未时。寺内的和尚们鱼贯进殿,预备着作晚课。杨氏辞别李嗣庄回到车里,见女儿果然乖乖的等着,笑道:“我的女儿向来不用操心惦记。香积寺果然佛光普照,阿弥陀佛,你的气色比昨天好多了。娘没留神,跟贵客多说了几句。走,回家去。”   “娘,唐卡呢?”春娘递去水囊,供她润喉止渴。   杨氏眉开眼笑,撂下水囊,拉着春娘的手说:“唐卡些许小银,一笔勾销了。春娘啊,那位唐卡香客真正富贵呦,你知怎样?娘要赎绯裙小娘子,聊着聊着,她竟转换心意,半路瞧上了他,欢欢喜喜要随他去。可见我佛慈悲功德无量啊。娘还谈下一笔大买卖,今晚多炒两盘好菜。”   “什么买卖?娘,爹不在……” 妇人不宜抛头露面,更何况现在家中并无主事的男人。春娘一向是能离买卖多远就离多远,   “嗳,不费力,只消陪贵客去斗个宝。这贵客太阔绰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这行当里头的行情,时运来时,开一回张能赚三年的银子。斗宝不算正经鉴物,你别的甭管,专心把贵客的镜子夸到天花乱坠就对了,一点儿都不难,酬金又丰厚。试试去,怕甚!”杨氏笑着问她:“我的好女儿,铜菱花你上过手吗?”   春娘无奈答道:“娘,铜菱花天天照,您也上过手。”   “如此便好,明天斗宝,只斗铜菱花。”杨氏成竹在胸。   第二日,不出薛思所料,李嗣庄的马车驰进西市,把她们接到了十王宅。   十王宅,建在大安国寺东边,顾名思义,住着十位皇子,包括太子。这一片可谓整个长安城里最金贵的所在了:皇上龙潜时,随圣驾从洛阳搬到长安,和他的兄弟们一起住在这里,所以宁王宅歧王宅都在此处。   后来帝王恋旧,三年前圈画出这片地建起兴庆宫,连政事亦挪到兴庆宫的“勤政务本楼”,直接挨上了宁王李宪的后花园。据说好色的皇上和好色的宁王年少时为同一个女人动过心,如今重作邻居,他们兄弟每每吹起玉笛忆旧事,那失恋的调子倒合拍的很。   大明宫挨着十王宅,十王宅挨着诸位老王府,诸王府挨着兴庆宫,兴庆宫住着皇上。从皇上到太子,从老王到小王,全长安的天字号都集中在这里,是最金贵的所在。   春娘进了十王宅,不敢抬头多看一眼。婢女引路,将她们母女领到花园里的凉亭。亭檐高翘,临着一池碧水,水清风轻,七八个华服皇子正在吟诗作对。几位先到的长者看见杨氏,纷纷打招呼:“柳珍阁也来了呵,少见少见。八斛带回什么好东西没?”   “家主还在返京路上。沾贵客的光,愚妇今日带小女见见世面。”都是西市同行,她虽认不全,常来往的长辈还是眼熟的。杨氏与他们一一行礼,携春娘站在旁边。   自从柳春娘没上手就鉴了墨玉,这些人对她刮目相看。相看啥?那眼神,俨然在相看儿媳妇、孙媳妇。娶回柳春娘,等于娶回了贤内助。青出于蓝,柳家后辈不简单。   “行家全了,开始吧。”李嗣庄挥挥手,他身后的随从立刻捧上铜镜。   “嗣庄,你怎么又弄旧货来斗,我都看腻了。”庆王一看他的镜子,大失兴趣。他也招手叫人打开自己带来的锦盒,说:“都瞧瞧小王我新得的宝贝,楚镜,透雕。”   古时铜镜以楚国最为兴盛,圆镜、方镜、山字镜……连阿尔泰山那边的突厥人都用楚镜。楚镜之中,又以透雕做工最精巧:镜面拿白铜磨得锃亮,镜背则用青铜镂出锦绣纹样,两种铜片夹铸在一起,镶宝错金银,华丽无比。   庆王的透雕楚镜已经被工匠们重新磨过,此时焕然一新,愈发显得银面金背,熠熠生辉。众人齐声赞叹,镜子好,工匠修的也好。摆在十王宅,真是好鞍培好马,好物配上了好殿室。庆王亮过宝,忠王,仪王按捺不住,逐个把自己收来的古镜拿出来斗。   “比来比去,还是本王的透雕楚镜略胜一筹。”庆王一拱手:“兄弟们,认输吧!”   “不急,我的汉朝镜子还没斗完。”李嗣庄指着他的镜子,叫杨氏来说一说。   棣王哈哈大笑:“嗣庄兄,你那镜子没人能解,这都七八回了,你还不死心呀?它斗再多次,也是一面普通镜子,既没说头又没来头,不值钱!汉镜哪有楚镜古,纵那花纹奇特些,能闹出多大蹊跷?”   李嗣庄所持的汉镜,背面所铸纹样与众不同。   正中铸了四瓣柿子蒂,围以矩形方框,框外横平竖直铸着或长或短的矩角。整个镜背通身纹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尊大神,交错缠绕在矩角线之间。   四神不稀罕,矩纹稀罕。李嗣庄认为此物着实少见,说不定大有来头,拿它斗了几回宝,总也没人能认出来到底是什么纹。有人说这纹仿的日晷,天圆地方,镜圆矩方。还有人说,这纹是道家玄之又玄的讲究,什么天有四柱,镜刻四竖线,代表四根柱子撑天。   说来说去,各人有各人的道理,又都搬不出确凿为真的证据,没个定论。是以无人能解。也曾拿去给柳八斛看过一回,柳八斛翻来覆去鉴了,说是汉镜没错,别的字再不肯多说半个。李嗣庄问的紧,柳八斛只答他:“汉物,不值多少,您爱收便收着。您说的九宫四神河洛图,小民从未见过,那纹样同河洛图像与不像,实在不敢妄断。”   河洛图,据说可以知天下兴亡,可以寻龙脉。后两样对于李嗣庄的吸引力显然非常大。若真有这事,献给皇上……好处显而易见。   柳八斛那个老狐狸,分明有话不说全。李嗣庄不肯罢手,定要探究探究它背后矩纹所含意义。他在香积寺碰到柳珍阁的杨氏,一聊,得知柳八斛的孙女也能鉴,立刻出重金请到十王宅斗宝,试图从她口中得到些有用的线索。   “诸位,可别小瞧我的汉镜,没准儿,河洛图摆在咱们面前,无人能识!当年和氏璧不也被当成破石头嘛。”李嗣庄边说边看向春娘:“柳氏,替吾斗宝。”   杨氏把铜镜递给春娘,小声嘱她:“横竖要夸的比那楚镜好,贵客才能赢。”   “论古,自然是楚镜古些。”春娘抚摸着铜镜背后的铸纹,不知这物该从何处夸起。尤其是矩纹,令她为难。   照实说出来,必定会叫贵客李嗣庄尴尬,而且赢不了这场斗宝……   河洛图长什么样子,春娘没见过。但汉镜背面的矩纹,跟她见过的博戏用具几乎一模一样。说白了,镜背铸的花纹很可能是赌徒所爱之物——六博的博局盘。   六博,春秋时兴起,两人对局,各有六枚棋子,棋盘分为十二曲道,中有四圆点分岔。其中一枚棋子稍大,另外五枚稍小,仿的是行军打仗,与春秋“五个人编成伍,一个人当伍长”的六人士卒编制完全吻合。   可惜到了魏晋,传统六博玩法彻底失传。因为六博有个劣处,它靠掷箸来决定谁走棋谁不走棋,运气的成分多。故而赌徒们更喜欢“掷箸”的部分,棋徒却嫌它不够公平。棋徒一点点改进它,出现了塞戏、象戏,大唐宰相牛僧孺继续改进它的时候,六博早已演变成更耐玩的象棋。   铸着博局盘纹样的汉镜,说出来更加斗不过透雕楚镜。   单就六博也罢了,偏偏是汉物,彼时,这物另有一层讲究。到底说不说呢?春娘想起夫君嘱咐她“一问三不知”,犹豫着是否开口。   “春娘?”杨氏见她只顾看镜子了,忙悄悄碰她一下,提醒她要多夸。   春娘看看那几位同行前辈,他们之中必定有人认得六博。迟迟无人点破,大约亦是不肯说“赌徒镜子”这登不上台面的话,扫了贵客的兴头。前辈们多半跟她娘目的差不多,都是收人钱财,与人锦上添花的。贵客们的破铜烂铁,只能夸,不能贬啊。   “论古,确实楚镜为古,只是……”春娘将镜背朝外示与众人,柔声说道:“只是斗宝比的是宝,并非斗古比古。这镜子,实属难得的宝贝,本名叫作规矩镜。”   印十五   圆为规,方为矩,镜圆纹方,起个名字叫规矩镜。   太宗皇帝有句话说得好,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可见镜子是个讲规矩讲道理的好物件。   只是,铸上了赌具模样的镜子,这规矩道理该从何讲起?   纤纤素手指着六博局的纹样,春娘慢慢地稳下字句:“规矩镜,径七寸,有乳钉四枚,圆钮柿子蒂,饰以四神,镜背矩纹,镜沿草叶纹,无铭字,是汉时铜镜。”   说来说去都是废话,人人看的清楚,十位小王至少见过这镜子七八回了,不消春娘再说一遍。然而春娘依旧慢慢地说,恨不得找个小秤把规矩镜重几两也称出来,好多拖延一些时间琢磨挑哪些华美词藻去夸它。   她讲完镜子模样,把它平置桌上,摩挲着镜背沉吟片刻,缓缓移步右边,低语一句:“真是难得的宝贝……”   这个柳氏女看镜子看入了迷,眼神专注又深沉。   李嗣庄在一旁窃喜,柳氏看了许久,定是有所发现。柳八斛果然有所隐瞒。他的小孙女心智尚弱,诓她的真话,有门儿!庆王催她快些说,李嗣庄阻下庆王,唤婢女上前打扇递酒,边与诸位小王碰杯边让春娘宽心慢慢看:“不着急,仔细些,河洛图哪能轻易认准。”   “贵客所持规矩镜,是汉哀帝时祭祀西王母的礼器。”春娘的指尖停在镜背振翅飞舞的朱雀上,抬头对李嗣庄说。   杨氏拍着手应合:“人君祭祀天神,给西王母用的礼器,那可不就是一件难得的宝贝么!”斗宝嘛,说白了靠的是斗嘴皮子。她不知道女儿所说的汉哀帝到底坐过几年江山,却深谙卖瓜夸瓜,斗宝夸宝,夸上天最好。   听女儿说了镜子的大来头,杨氏嫌春娘的声音不够亮堂,自己走到桌前,俯身去摸规矩镜,咂舌叹道:“如此宝物,有生之年,愚妇能亲眼见到、亲手触到,不枉在世间走了一遭!这全都是托贵客们的福,宝贝啊!”   杨氏夸完镜子,偏头悄声问春娘:“好女儿,汉哀帝是谁?有没有能夸的地方?”   夸汉哀帝?春娘窘着脸,以袖遮面,同杨氏略略窃语几句:“娘,没法夸……汉哀帝就是那个为宠臣割断袖子、喜好……喜好男……咳,娘!您别乱夸。”   “噢噢,娘晓得了,昏君。”杨氏遂停了夸一番镜子旧主人的念头,转身继续夸镜子:“天家的东西,是面镜子也比大夫国公家的镜子强。单说这尊贵气,今天没哪面镜子斗得过它。依愚妇愚见,规矩镜够格拔得头筹。”   “柳氏,何以见得它是汉帝的礼器?你别胡诌,假一罚十,说错了得先罚十杯酒。”太子李鸿弹弹酒杯,冲春娘举杯一笑。   春娘这才发现他腰带上缀满了玉板。他的玉带是十三銙还是十五銙?此君至少封着二品的诸侯王,不可怠慢。她恭敬地朝这位贵人行礼,心中懊悔不已,娘不该擅自接下如此富贵人物的斗宝酬金,这里的人,恐怕任何一位都得罪不起。   太子点头,抬手叫她免礼:“柳氏,说来听听。”   “是。祖父曾教导,每掌一类物,要看其真在何处,此谓掌物。还要看其有何渊源,此谓掌古。两样都揣透了,才能掌古物。”春娘踱到规矩镜前,缓缓说道:“既然是汉镜,须从镜事与汉事来掌。”   “镜事在每年五月五日午时,应着火月火日火时。天下的能工巧匠们都会在这一天乘船入江、开炉铸镜。镜为金、船为木、江为水、月日时为火、模具为土。金木水火土,五行俱备,百炼成镜,可以辟邪。这种镜子很难铸,千百炉中或许可成一面,尽归皇家。”春娘以玉叩镜,让他们听声音:“此物炼铸精湛,当属火日铸成的贡品。”   几位同行前辈随声附和,确有此说。一个山羊胡子掌眼人说:“即便它是好镜,也比不过透雕楚镜费工费力,且有镶宝。”   “前辈所言极是。”春娘也很为难,鉴假容易,鉴真不容易,更何况还要夸它。她不想说此物在汉时另有“厌胜”的讲究,只得竭力另辟蹊径。   春娘欠身道:“诸位贵人饱读诗书,可知汉书第二十七卷,名曰五行志?”   “哦?你也读史吗?很不错。”太子李鸿放下酒杯,对这个小娘子大感兴趣。蕙质兰心啊!读史的女子与读诗的女子不同,前者是一面镜子,后者是一支笛子。而歌舞之流,不过笼中翠鸟耳,换掉丢掉翠鸟,还会有更艳丽更婉转的。   “您谬赞了,只听闻一些有关于祖业的章句罢了。”春娘声音发虚,无论怎样,还得在权贵面前别扭着劲继续夸下去:“汉书第二十七卷上说,哀帝的时候,曾经载歌载舞祭祀西王母。当时所供奉的礼器是件很特别的东西,这镜子。”   李嗣庄仍对河洛图不死心,听到这里,自发地联想到了他念念不忘的河洛图,欣喜若狂。他举起铜镜,大笑道:“柳氏,哀帝祭祀了这面铜镜,然后西王母大降神迹,在镜子上显示出出河洛图,对不对?一定是这样的!哈哈,我早慧眼识出它不同寻常!”   “恐怕会令您失望。”春娘实话实说:“它上面所铸的,实乃六博图。”   山羊胡子掌柜的闻言一惊,小辈口无遮拦,要捅漏子了!他忙拿眼神去制止柳八斛的孙女,孩子,不可说啊不可说,少说几句真话,胡乱夸几句假话,别惹祸上身!   “你说什么?!六博图?”李嗣庄不相信,脸色登时阴沉下来,斥道:“柳氏,切勿胡言乱语,六博失传已久,这分明是河洛图!”   唉……春娘心底叹着气,上前一步,解释说:“哀帝时所祭祀西王母之物,恰是铸了六博局的规矩镜。王母娘娘母仪三方十界,自然应当祀以金银珍珠铜菱花玉玲珑等珍玩。汉书上这样记载,大约真有这回事,说不定那镜子沾过仙气,是仙家物件,独一无二的宝贝。”   一众同行前辈投以赞许的目光,不愧是柳八斛的孙女,底子听上去很扎实。回头也叫自家孙辈读读史,光靠言传、口教、上手,比起柳家,还是不够。   “哈哈,汉书又怎样?汉书也是人写的,无中生有的事还少吗?无稽之谈。铸六博局,莫非要请西王母同玉帝对弈六博?”庆王抓住机会,狂贬李嗣庄的破镜子。   杨氏这会儿也开始后悔十王宅之行了,早知道一面破镜子如此难夸,她宁愿拿钥匙开库,取柳珍阁里的好镜子借给李嗣庄斗宝用。   杨氏忧心忡忡望向春娘。春娘蹙了蹙眉尖,她连汉书都搬出来了,此人仍要刁难,果然官大脾气大,小民得罪不起啊。这不,才夸了汉镜好,斗楚镜的不乐意了。唉……夸就得夸到底,“厌胜”那话……说了吧。   她低着头,在腹中斟酌该怎么说。厌胜这事,一句之差,就是巫术的嫌疑。她没什么,连累了贵客被扣上“行厌胜之术”的罪名,柳家可赔不起。   哀帝在位时,外戚王莽大司马迷鬼神,笃好谶纬,深信压而胜之这种厌胜的术法。厌胜有趋吉的作用,也有害人的作用,全在于行术人。   而六博本属兵术,初创六博盘局那会儿,一曲一道,皆是有讲究的,与行兵布阵息息相关。生门、死门,其中奥妙重重。镜饰六博,便暗合八卦辟邪与他种种不可告人的目的。祭祀西王母,说不定是王大司马一手操办。规矩镜兴于王莽,祖父说过。   如果将这些话讲给他们听,规矩镜又多了一层用途——厌胜。厌胜,是个太敏感的词。春娘沉吟着,往哪儿夸才能把这镜子的厌胜功效夸成祥瑞无双呢?   她正冥思苦想,一对执雉扇的宫人来报:“九公主探望诸王,辇已过了明德阁。”   “九姑姑来了?快添坐席和茶果。”太子等人忙不迭地整衣正帽,迎接公主。春娘随杨氏退到一旁,她回忆了半晌,终于忆起九公主是何人。   那位在她的时代里被描绘成曾经与王维和李白有过几段邂逅的九公主。   王维为九公主制新曲“郁轮袍”。李白更是住进九公主的别馆。“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写这首诗时,年老的九公主正在敬亭山清修,而年老的李白闲坐山对面,与她相看两不厌。   “公主,簪这朵,衬肤色。”   熟悉的声音……春娘略抬头,循声望去,一群丽裳佳人拥着一位淡妆美妇人,看不真切眉眼,但她身边那位掐了一大捧牡丹的男子,不是夫君薛思还能是谁?   “越发没形儿了。当着人也这般大胆。”九公主笑着,拿团扇往薛思臂上打去。   薛思不但不躲,反而擒住团扇,凑近了把牡丹替她簪在发髻上。二人贴的很近,耳鬓厮磨,看上去亲密无间。   听说这朝代不忌讳这些……春娘垂了眼帘,低头看脚旁被踏折的青草匍匐一地。   杨氏瞧见了女儿瞬间失神的神色,忙拽拽春娘的袖子,声音极轻极低:“别看他。论辈分,他得管那公主叫九姨!姨母跟外甥拉扯不清,唉。娘给你找更好的!”   春娘恍神间,九公主已经到了亭边。春娘自始至终没有再抬头,别人行礼,她也行礼,别人谢公主,她也张嘴随着说谢公主。垂手隐在杨氏身后,她只盯着地面。   “斗宝也不告诉姑姑一声,只许你们凑乐子,不许姑姑来热闹热闹?亏得小无邪说与我知。都自罚一杯,以儆效尤。论镜子,再没人能斗得过我们女人的收藏了,都准备好输光金饼吧我英俊的侄儿们。开盒,上镜。”九公主挽了薛思坐下,抬扇示意随从打开锦盒。   锦盒内,红绫裹着一方铜镜。   镜背朝上,外圈镶了白玉,套住一轮琉璃璧,璧内续以小玉环,玉环紧扣琉璃纽。一轮一层,一层一色,一色一纹,杂以浅蓝团花样的纹饰,十分雅致。   “姑姑,这是什么宝镜?”太子禁不住问。   九公主接过薛思剥好的金橘,啖了一瓣,笑道:“镶白玉琉璃蜻蜓眼。”   印十六   几位老掌柜伸长脖子,争着去看九公主亮出来的镶白玉琉璃蜻蜓眼。   蜻蜓眼,顾名思义,像蜻蜓眼睛似的一种纹样。公主镜子上那些浅蓝色圆圈们围成的团式花纹,正经名字即蜻蜓眼。   一千年前的好东西啊!老掌柜险些捻断了花白胡须。干他们这一行,当徒弟时总有学不完的口诀,如今全都通透了,人也垂垂老矣。熬到这把年纪不容易。掌眼人,同老中医一样,都是越老越值钱的行当。   比如九公主的这面镜子,叫大徒弟小徒弟上来说宝,他会规规矩矩看物说物,讲明白所看到的铜镜模样、是真是伪、该标多少银子。   问他什么玉?沁白玉。什么材?琉璃材。什么纹?蜻蜓眼。   哎,等等,春秋战国,时兴的不是那啥饕餮纹、谷纹、夔龙纹、云雷纹么?大鼎全都铸着威武的上古神兽,从哪里冒出来蜻蜓眼这般小虫纹样?赝品吧?   这问题,尚未出师的小字辈徒弟多半想抖个机灵也变不出一朵花来:“师父教的,确实有。您不信,到隔壁铺子一打听就知道,没诓您。”而老字辈与他们不同。   老字辈能详详细细讲给主顾,为何蜻蜓眼成了春秋战国时得宠的款式。   为何?神话里可从来没有传说过“蜻蜓”。   它压根就不是珍禽瑞兽吉祥虫,更不是避邪镇妖的凶猛恶兽。为何如此珍贵的镜子上,没描朱雀纹没刻云纹,偏偏选了蜻蜓眼?   因为当时很流行。   为何流行?   因为它来自于遥远的海外,最起初,是王公贵族们千金难求、争相佩戴的奢侈品。   这物件原本不叫蜻蜓眼。用古埃及的话说,它叫“荷鲁斯之眼”。荷郎他爹是冥神,相当于阎王爷;他娘亲是重生守护神,权当作孟婆吧……两位掌管生死大事的大神,养出来的儿子从头到脚无一处不强大,比方说,他的右眼代表太阳,左眼代表月亮。   总之,荷郎之眼就像古代神话里的独角獬豸一样,能够明辨是非善恶,而且比獬豸更多了护身辟邪的功效。古埃及的商人们带着荷鲁斯之眼琉璃珠,朝向东、南、西、北出发,四处交易更多的货物,琉璃珠这才辗转传入中原。   一传进来,呦,挺像蜻蜓的眼圈嘛。   那会儿起名都是像什么叫什么。异域造型的琉璃珠,入乡随俗叫成了蜻蜓眼。荷鲁斯光辉伟大的形象,从此变为小小蜻蜓。   老字辈才不会去考证蜻蜓眼出自上埃及还是下埃及,所有遥远的未知异域,统统叫做海外。这些海外运来的新鲜事物深得贵族喜爱,一经工匠的手,便引领了春秋战国期间足足三百多年的奢侈饰品新风尚。   九公主拿来参加斗宝的战国镜便是其中之一。   她的随从手捧锦盒,为太子和诸王展示过镶白玉琉璃蜻蜓眼,抑扬顿挫地详述起此镜古老的历史、典雅色调与优良的品相,顿时叫楚镜和汉镜失了光彩。   “姑姑,饶了侄儿们吧!可不敢斗了,金饼金馃子何其无辜。”庆王苦着脸,攥拳去擂薛思:“忒不厚道,撺掇九姑姑来敛我们的财。”   薛思笑着往九公主身边躲:“玩不起别斗宝啊,愿赌得服输。一个个的瞎矫情,分明比我宽裕多了,还在公主面前哭穷。公主,千万别可怜他。庆王,速速上缴金银,我还等着陪公主赶回去赏歌舞新乐。”   偷眼看看不远处的柳春娘,垂首静立,似乎没受什么委屈,挺平安的。他放下心,混进十王宅颇费时辰,所幸没来晚。陪着饮了一盅酒,薛思准备让诸王早早散了斗宝会。   这位九姑姑可是父皇跟前说得上话的人,太子有心固宠,又敬酒又奉金。他着意奉承,亭中琴萧并奏,糕饼鲜果流水一般摆了上来。太子招手叫过几位老掌柜,向公主推荐:“姑姑,不妨多坐片刻,听他们说说稀罕事解闷。”   “你们耍,姑姑同他吃杯酒,略歇歇便回府了。”九公主端起杯子,太子等人会意,忙散到后面去,留下薛思一人陪伴。   杨氏也要带春娘随几位老掌柜出去,没走两步,太子李鸿将她请到一边,询问柳氏小娘子是否待字闺中:“此处是十王宅,富贵不消说。我有意纳你的女儿为媵,她今年多大?”   杨氏听到十王宅,更后悔来斗这趟宝。侯门深似海,柳家一不缺钱,二不求官,安生过日子,犯不着送女儿做媵受苦。她立刻抬出婚书当盾牌:“承蒙错爱,民妇小女已许配人家。”   太子相中了柳春娘,杨氏越是推托阻碍,越激起他的性子,非纳进来不可。当下拦住杨氏,细问许给了哪户人家,他愿以三倍聘礼为柳氏退婚。   “……薛家,席上那位。祖辈定的。”杨氏说完,心想,这下总能摆脱十王宅了。   “原来是他。大娘,你在这里等着。我找薛思讨个人情,将你女儿转与我。他还得侍奉九公主,恐怕早生了退婚之意。”太子倒没把薛思的婚约当回事,直接叫婢女上酒时告诉薛思,待会儿离席来找他,有事相商。   杨氏悔的肠子都青透了。偏偏太子拉扯她不放,东一句西一句问她女儿读过哪些书,生辰八字又是怎样。杨氏支支吾吾,含糊答着,瞧见薛思朝这边走来。杨氏心里一沉,前有狼,后有虎,没一个是闺女的良人……这可怎么办呦!   “春娘,没乱说话吧?”薛思半路上先停在春娘面前。   “嗯。”春娘应了一声,算作回答。薛思笑笑,问她对公主印象如何:“九公主风韵正盛,手臂光滑的像白瓷。一点儿都看不出来是位年逾三旬的妇人,你觉得呢?”   春娘点头,公主保养,自然全是顶好的膏脂,不用看也知道公主风韵不输二八佳人。   “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喊我薛驸马了。我先去看看太子叫我有什么事,记得早点回家。”薛思不方便多作停留,略说两句话,别了春娘,抬腿找太子去。   杨氏尴尬地立在李鸿和薛思中间,十王宅里的小王比薛思厉害,若他不顾薛思的亲戚情面,女儿怕是要落入此宅。她仍想以“柳八斛和柳熙金都不在长安”为理由,先缓下来再说。然而薛思出乎杨氏的预料,听清太子所为何事后,他很干脆地答道:“这亲我不退。”   “别傻了,你不退,我找姑姑叫你退掉。”九姑姑最近跟薛思很黏乎,一定不能容忍薛思娶妻。李鸿对薛思的劣迹见惯不怪,公主么,有几个面首很正常。   “哈哈,抬出公主压我?何必呢?!好歹族妹是你的正妃,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盘算盘算,今日让她作主为我退婚,你赢了。夜里我舍出力气殷勤一番,明日让她进宫面圣聊些家常……聊什么,你懂的。兄弟一场,何必啊!”薛思拍拍他的肩膀,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一痞子,不怕太子。   李鸿拨拉开薛思的手,嗤之以鼻:“薛思,你真的堕落了。我平常只当你曲意逢迎九姑姑而已,竟还有夜里殷勤!手拿开,别脏了我的衣裳。”   “无所谓,我一直都在堕落,哪次是假的?百年之后,薛思的容身之处必定建在十八层地狱底下,到时候欢迎找兄弟我喝酒。”薛思耸耸肩。   刚斗完宝,这两位斗上气了。杨氏胆战心惊,望着远处的女儿,悄悄往后退。   薛思伸胳膊止住杨氏,又看看太子,从荷包里摸出铜骰子,抛给他,说:“别臭着一张苦逼脸成不?不就是个女人嘛!我才懒的要,纯属看不惯你拿九公主压我。兄弟,你说反了,在上面压的人是我……行了行了,爽快赌一局,谁赢归谁。”   李鸿哼了一声,把那骰子又扔回去。   “不赌?我回去找公主,恕不奉陪。”薛思接住骰子,在手里捻着,转身要走。   “换骰子。你那铜骰有猫腻,我不放心。”李鸿深知薛思五毒俱全,赌惯了的,难保在随身带的骰子里设下什么逢赌必胜的机关。   薛思随手折了片柳叶叼在嘴里,环起胳膊往树下一坐,叫李鸿取骰子:“就在这里赌,公平公正,省得去了屋里你输不起,说我在桌面下头做手脚。柳家大娘,您盯紧些,俩女婿掷骰子,可别独独偏心他耍伎俩。”   李鸿旋即拿来了两副骰子,他扣下一枚,将另一个丢给薛思。最简单的赌法,谁掷出的点数大,谁就获胜,抱得美人归。   黄金铸成的六面骰子躺在薛思手心,冷冰冰,沉甸甸。颠了几下,手感不匀实。薛思阖牙将柳叶咬断,斜眼瞪李鸿:“你比我尊贵,这金骰子……我认了。今日不说二话,听天由命,愿赌服输。不过是赌个姿色平平的小娘子而已。太子,请掷!”   太、太子?杨氏一阵哆嗦,除了无力,只剩绝望。   李鸿摇了几下,将骰子掷在铺路的石板上。如愿以偿,他掷出了五。   这是两副动过手脚的黄金玩物。薛思颠它时,心知肚明自己最多能掷到三,而李鸿手里的那个骰子同样不地道,没料错的话,最低也会落在四。如今李鸿得了五,他必须掷六才能赢。   无论如何都输定了。   请来九公主斗宝,反而斗输了祖父定下的孙媳妇么……   薛思右手三指捏着金骰子捻了捻,金子从未像现在这样可恶过。他挽起袖子,朝李鸿示意自己双手清白,没耍手段。   金骰子骨碌碌投入犀筒内,薛思一声不吭,慢慢摇起。   印十七   左三下,右三下,上三晃,下三晃。他煞有介事,摇了足足九下。作为一个资深赌徒,薛思很少赌运气。听天由命?太不靠谱了。   自骰子以六面朝上的姿态进入犀筒,每摇一下能转多少圈,都在他缓慢而精确的力道控制之中。如果这金骰子没被动过手脚,摇完九下,该掷出个六点。   可恨太子李鸿在骰子上出老千,此时所得点数必为一。   薛思小心翼翼将犀筒倒提起来,反扣在石板正中央。   “雕花的是顶,刻字的是底。薛思,犀筒扣反了,倒过来再掷吧,这样没法开盖看。”李鸿好心提醒他:“要不要我喊人给你端碗醒酒汤?”   “不必,赌运气嘛,听天由命,停在哪里就是哪里。太子,小佩刀在我蹀躞上挂着,借您贵手一用,把这筒子削开看看骰子是个二呢还是三,免得您说我动了骰子。” 薛思握着它不肯撒手,哼,堂堂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竟然有脸作弊,打量我比三岁小孩还笨么?他执意叫李鸿自己来查验。   李鸿觉得薛思真喝多了。喝了酒的人都认死理,爱闹别扭。算了,反正薛思输定,只当迁就他一回。天天奉承一个老女人,当面首也不容易。李鸿蹲下去,从他腰里解下四寸长的小刀,边削边问:“兄弟,你这刀子从哪弄来的?削铁如泥啊。”   “公主那里呗,最近在九公主别馆里堕落的很**。”薛思也提醒李鸿:“太子,你可千万别堕落,纳完媵妾,不能冷淡了我的族妹。”薛思虽然没跟薛妃说过几句话,两百年前都是一家人,她嫁给太子也不错。可惜太子正妃是薛氏,否则让春娘跟了李鸿,说不定也能混个皇后当当。   李鸿点点头,笑言他有分寸,决不会冷淡薛妃。刀刃很锋利,不过几下的事。削好了犀筒,他揭开盖子,愣住了。这骰子明明无论怎样摇筒只会出一、二、三点啊……   六个圆点赫然凹在黄金骰子面上,四平八稳。   世上没有不败的赌徒,李鸿,你输了。倒扣犀筒,一切皆颠倒,点数一的背面是点数六。薛思隐去嘴角的笑意,站起来拍净衣衫上的浮土,朝李鸿拱拱手:“太子,六点。”   “你、你耍花样使诈!薛思,你是不是往筒里贴了琼脂粘住骰子?”李鸿一脚踢翻了犀筒,金骰子滚出了石板,直陷进草丛里去。薛思这厮惯赌善赌,李鸿万万没想到连做了手脚的金骰子也被他下手赢去。   “哎,兄弟,女人可以乱抢,话不可以乱说。为避嫌,我可是用你的金骰子、挽袖子叫你看过确未夹带私物、连最后揭盖都没碰骰子一下,清清白白,全都是听天由命。”薛思弯腰从草地里捡起骰子,抛向空中又接住,递给李鸿:“愿赌要服输。”   李鸿甩甩袖子,不耐烦地撇下一句:“算了算了,我不稀罕,你赶紧领走。”   杨氏听到这句许可,哪里还肯再多停留。李鸿话音一落,杨氏急忙提着裙子跑去春娘身边,拉起她的胳膊,一路催着引路婢女,飞也似的,落荒逃出十王宅。   一个时辰后,薛思赶到了西市。放养实在太费心费神,昨日香积寺,今日十王宅,明天还不知道要跟到何处去清场。长安纨绔多,防不胜防,还是把柳春娘早早领回去圈养起来比较省事,一是方便他悉心指导,二是断绝太子啊诸王啊那些天字号们的色心,一劳永逸啊!薛思带着两个抓来的喜娘走进柳珍阁,径自撩起后室门帘窥了一眼,春娘不在此处。   老伙计闹不明白逛古玩铺子带两个红裙红花胖大娘做甚,边揣测着他的心思,边小心询问:“您要看薛公的字画?”   “娶亲。”薛思言简意赅。   老伙计手里拿的算盘差点掉地上。没等他回过神来,已被两个温府家丁一左一右架住了胳膊。家丁业务娴熟,连抬带拽,架着老伙计跨出柳珍阁门槛:“老苍头,带路。”   小窄门,木头的。薛思第一次见到了柳珍阁东家的宅子。   他对柳家如此朴素的大门感到十分震惊。震惊之余,薛思勾指头唤过随从,大手一挥:“明天请木匠拆了,给他们家换个体面些的。俩喜娘并排都走不进去,忒寒碜。”   “大郎,不能拆,柳老爷子特意叫人做的旧。您瞧这铜环,碧锈莹莹啊!您再瞧这木痕、这裂缝、这刀工、这一推吱吱哑哑的响声、这包浆、这桃符,多有破败萧瑟的感觉。”老伙计赶忙阻止薛思以新换旧:“换不得!防贼哩。”   他们在门外嚷嚷,里面早听见了动静。四儿握着门栓,听出是老伙计的声音,忙开门问他有什么事。再往后一瞅,来柳珍阁闹过事的薛思也站在门外。四儿本能地怵了,这纨绔招惹不得,插上门栓关门避祸要紧。   “喜娘,奠雁,咏贺词,开始吧。”薛思下了马,叫人把四儿带到一边凉快去。   两位喜娘被硬塞了银子,虽赚的欢喜,但心里着实硌得不舒坦:从铺床催妆到障车却扇,过惯了受人礼待的日子,她们八辈子没遇见过今天这档子事,谁家娶亲会强虏喜娘媒婆啊……这会儿听见薛思叫她们开工,少不得咧开嘴,作出笑脸,在柳家门口扯嗓子喊起来:“英才磊朗,新婿奠雁——报与姑嫂,出门相看——”   杨氏纳闷,街坊娶亲?最近并没有收到街坊亲友的喜帖呀。她放下茶盅,走到檐下,想看看外面怎么回事:“兀那喜娘,喊错人家了,此宅姓柳。”   杨氏瞧见薛大郎在冲她作揖。这一瞬间,杨氏希望自己只是看花了眼……   一阵喧嚣、两阵喊闹、三拜高堂。   礼毕婚成,薛思娶了柳春娘,扬长而去。   老伙计留在杨氏身旁开解她:“新姑爷刚才说他会好好照顾春娘,您别伤心了。好歹也是富贵之地,嫁过去吃喝不愁。唉,万一春娘过的不好,等东家回长安再合离另寻好人家。如今娶都娶了,官府里存着薛柳婚书,唉,这就好比那新垫了黄土的大道——没辙!”   杨氏抹着眼泪,哽咽着说:“什么新姑爷!我不认这个强盗作女婿。备车,我要去温府讨女儿!天子脚下,平白抢了大活人,我要到京兆府告他!”   “忍忍吧,薛大郎明媒正娶……”老伙计叹着气劝杨氏:“您千万要忍住,我估摸着老柳掌柜很快就能赶到长安了。等到第三天头上女婿回门拜阁的时候,若春娘说一句委屈,咱们再作计较,到京兆府求义绝。您且忍忍。”   温府内早早燃起了红灯笼,红光昏影一路摇曳到薛思的合欢院中。   红烛倒不是特意为薛思仓促偶然的娶亲而燃,这是温雄在享乐。薛思一进合欢院门,婢女先迎上来告诉他,温雄备了酒菜,打算秉烛夜游,留了话,问薛思有没有兴趣。   “不去,没看见我正忙吗?”薛思牵着新娘子的手,绕过几株合欢树,来到他日常起居的小院,匾额上三个草字:郁金圃。   “月姬已经在里面候着您了,晚饭传的是八宝酿鸭子、酱炙、芋煨小豚片、豆豉胡炮肉、醋熘茭白、笋片面筋、三珍汤饼,大约再过两盅茶的工夫才能运过来。今天温郎主带回一篓子康国产的金桃,给您装了一碟,和姜家杏酥一起摆桌上了。”婢女流水般报出菜名,跟在后面,向薛思汇报院中事务。   春娘抬起头,檐下那个倚门而望的女子貌若天仙。   “添一双碗筷,加几个清淡小炒,撤了胡炮肉,换成甜羹。”薛思顾及春娘的胃口,跟婢女斟酌着添减哪些吃食,没留意屋檐底下有美人。察觉到春娘忽地攥紧了他的手,薛思扭头顺着春娘的视线一看,原来是月姬站在门口。   薛思眯起眼睛盯了美人片刻,低头问春娘:“她叫月姬,漂亮么?”   “嗯。”春娘停下脚步。   “用不了半年,你也能成为她那般讨男人喜欢的小娘子。”薛思身负教导改造柳春娘的重任,现身说法,指指月姬,让春娘向多多学习她的衣装打扮,要薄透,要鲜亮。   月姬款款走下台阶,施礼笑问:“郎主,这位妹妹是才买的新姬?”   “我是他才娶的新妻。”春娘松开薛思的手,向前走了一步,大方答道:“虽然你为姬妾,但你我同侍一夫,理应情比姐妹,你以后唤我柳姐姐罢。”   男主外,女主内,论起后宅,春娘总算碰到了真正属于她该做的事。她亲切和气地招呼夫君的姬妾,那姿态差不多算得上是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十四岁的柳春娘,一本正经端起了主母范儿,开恩允许十八岁的月姬喊她姐姐……薛思先是看得呆住,后捶着腿大笑起来:“春娘,我以后也唤你柳姐姐罢。”   月姬尚不知这位自称柳姐姐的素衣小娘子是何方神圣,只好陪着薛思干笑了两句。她打量春娘,一点儿都比不上先前的雪姬貌美如花、肌肤胜雪。难道薛郎主换了口味?   薛思笑够了,挥手叫月姬退下:“替爷跑趟腿,你去跟府中各个管事说一声,我新娶了柳春娘,一应分例皆按规矩走,不可怠慢。”说完打横抱起春娘,边笑边往屋里走。   “夫君在笑我说错了话吗?”   “对,柳春娘,你说错了。哥哥教你,等以后嫁出去,如果对方有媵妾,全都打发走,一个也别剩。不过啊,大概用不着你亲自出手轰小妾,我会为你挑个纯良的好夫君,干干净净的好夫君,叫他从此只守着你一人。”   薛思虚掩屋门,放下春娘,俯身抵额,含笑盯住她的眼睛:“白天矜持的柳氏,夜里妩媚的春娘,该有多**?哥敢赌八斛珍珠,你的夫君绝对愿为这样的柳春娘倾心。”   --------------------------------------------------------------   印九、   女子人前端庄,丈夫面前妖冶,是夫妻关系长期恩爱的秘诀。——巴尔扎克   但凡标了“秘诀”二字的都是好东西。——薛思   --------------------------------------------------------------   印十八   “一个姬妾也不留吗?”春娘小声问。   薛思刮着她的鼻子笑答:“对,全部轰走。留着是麻烦,拈酸吃醋惹你伤心。干脆打发走,免得她们为争宠闹出乱七八糟的事情,家宅不安宁。你看驸马尚公主,哪一个敢主动纳妾?春娘,你是我最后的亲人,哥哥希望你以后能像公主一样幸福。”   她想说她会提醒姬妾们和睦相处,而且也会善待她们。但夫君执意要清理……春娘毫不迟疑地对薛思点点头:“谨记夫君教诲。”   “还叫薛哥哥吧,随我来。”薛思拉着春娘,带她把几间屋子都转了一遍,最后停在书房门外,掏出个精巧银鱼小钥匙,说:“里面都是我精挑细选存下的书,外人不得入内。这是钥匙,你闲了就进去翻几本,开卷有益。”   原来夫君还是个好学的,估计有不少善本珍本,以至于同柳家画室一样需要锁门。春娘解下桃花冻,将钥匙同它一起穿进五彩绳随身坠在胸前,认真收好。   饭后,温雄那边又使人来请。婢女递上帨巾,薛思边擦手边安顿春娘,叫她早些休息。春娘见薛思要走,忙问了一句:“薛哥哥,明早去拜温公,可要提前准备下?他喜哪种茶?有什么禁忌吗?”   “不用拜,他不在府里。安心睡你的太平觉,养白胖些。”薛思揉着太阳穴迈出院子,今夜又要不醉不归了。   婢女伶俐,站在春娘跟前,替薛思补全剩下的话。温公三年前奉旨在道观为仙逝的公主府修行祈福,如今府里只有两位小郎主。温公原先就是个甩手享清闲的,现在换了个地方,在道观里照旧享清闲,诸事不问,大小进项均由总管料理,温雄点头即可。故而春娘爱睡到中午也不碍事,反正小郎主常常通宵达旦地饮酒作乐,整个温府皆围着他二人的作息时辰而忙碌,少说也有几十个下人天天都日夜颠倒。   春娘连个贴身丫环都没能带来,看她还算得力,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婢子阿宽,薛郎主给取的。”她说话很利索。   “书上有言,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阿宽,你的名字很好听。”春娘顺便替这位婢女掌了一眼她腕上的镯子,说:“左手那镯子不错,只是沾染的油烟气大了些,拿温水泡净再用软布擦擦吧。”   阿宽褪下玉镯,放在鼻子底下嗅,闻不到柴火烟气。春娘笑着把自己的佩玉举起来,让她自己比较两块玉在润泽上头的差别:“你那镯子玉质软,又常往灶边当差,烟熏火燎的,自然沾进去。且油性糊着,失于清洁保养,再过几年,玉色便更差。盘养玉石譬如我们女子梳妆,早起涂了脂粉,睡前还得卸掉,否则面上不洁。纵使不爱敷粉,冬日里玉容润肤的那些脂膏子总得用,防皴裂。玉也如此。”   “阿弥陀佛,婢子只觉得郎主赏的这镯子好看,日日戴着。您这么一说,婢子身上七八件玉环玉钗,每天光温水软布的伺候它们少算也要半个时辰……”阿宽拿着镯子,戴也不是,不戴也不是。   春娘替她套进手腕,连称不要紧:“这件值钱些才说与你知道,免得它在你手里跌了价。其它的几件不值钱,没必要费神伺候。”   阿宽忙道谢,春娘又告诉她此镯价值几两。扭头瞧了瞧更漏,时辰还早,索性让阿宽取花名册来,好熟悉这院子里的老少人口。   阿宽应声退下,不一会儿领进半屋子仆役丫环。他们得了薛思娶亲的消息,此时见新娘半旧衣裳,脸上也没涂抹胭脂,连只匣子也没带进院里来,更别说陪嫁箱笼了。不用问,准是薛郎主抢的民女。   这勾当温雄常做,一般抢回来十天半个月的,也就淡了。月姬认为春娘熬不到秋天就会被薛思当扇子扔箱底去。婢女阿宽领头行礼时,稀稀拉拉只有一小半仆役弯了腰。   “一群棒槌。快拜见主母。”胖叔亦在其中,他知道底细,不敢怠慢半分。这位柳家小娘子名义上确实是正主,娶都娶回来了,谁晓得薛思打的什么算盘。胖叔抬腿朝内院里干粗活的仆役们挨个踢去:“混账,皮痒痒了?都跪下。”   胖叔一出腿,月姬愣了。郎主果真换了口味!   春娘没有制止胖叔。她叠手坐着,静静地从左看到右,把每个下人的面孔都看了一遍。后宅这些事,如何侍奉舅姑、如何烹调羹汤、如何掌管银钱、如何为夫君选妾纳妾、如何恩威并济对待下人,她预备了整整两辈子,经纬线早已搭在了心中,只差付诸实践。   书生寒窗十年赴京赶考,闺秀香楼十年出嫁理家,靠的都是烂熟于心的老本行!   后宅和丈夫才是她的天地。生来被教导要做一个恪守妇道的贤惠妻子,再没有什么比回归本位更能让春娘感到舒适和安全了。春娘看够众人,缓缓开口:“辛苦诸位,不必行如此大礼。喜钱人人有份。”   听到有钱拿,屋里又是一阵骚乱。春娘依旧叠着手耐心坐在那里。停了一会儿,众人不再窃窃私语,春娘一边忆着昔日所受教导,一边立下她的规矩。   头一条就叫胖叔的大肚腩颤了三颤。   春娘说,别处怎样不归她管,但合欢院既然有了柳氏,便该有合欢院的规矩。她会专门备个厚厚的簿子,该奖该罚,全都记在上面。满半年时,依照簿子清点优劣,劣行差评太多的人,直接带去太府寺立张券,卖。优评较多的人,额外有赏。   “你待我好,我也待你好。你待我不好,我只能拜托你的新主人待你更好些。”春娘把重话说在了前头。一扫屋中这些老少奴婢,她笑道:“诸位记在心里也好,当耳旁风也罢,我先把规矩镜高高悬起来,日后或奖或罚,自有分晓。”   诸人嘴上答应着,心里却各有各的小算盘。月姬不停地朝花姬使眼色,鼓动她驳了这个一上来就拿捏大架子的柳氏,大伙闹一闹,给她个下马威。   二美姬正在暗勾眉目,阿宽已经开始唱名,众人依次上前答话。   “阿衣。她是掌衣物的婢子。”   “阿解,小灶上烧火的,专管伺候屋里洗漱澡汤与烹茶热酒。”   “阿带。洒扫婢子。”   阿宽一口气向春娘介绍完屋中常在的四婢,春娘坐不住了……才夸了阿宽的名字好,这、这屋中四婢,合起来分明是“宽衣解带”。   “你们的名字都是薛郎起的吗?”春娘问阿宽。阿宽说是,春娘决定保持沉默,叫她继续唱名认人。一时间,胖叔镇着,无人敢当面胡来,流水般在春娘面前打了个卯,春娘点头放他们回去,只留下风花月三位美姬。这三位,想必就是夫君的小妾了。   春娘端坐不动,思量着多留两三个月再撵还是立刻打发走。虽说按照朱氏家规,这些妾留下来开枝散叶为上,但夫君是天,薛哥哥教导说一个都不能剩,他的意思也得慎重对待。权衡之下,还是多多赠银送她们另谋高枝吧。   “妹妹,你们伺候了薛郎多久?”她打定主意,先问三姬。   “四年。四年前,奴因貌美如花,蒙郎主怜爱纳入府中……郎主待奴家四年如一日,奴亦要为郎主痴情一世。”花姬仰起头,哼,四年,这情分你一个被抢来的小民女也敢比?   春娘“哦”了一声表示了然,她吩咐阿宽:“明天请位医术高明的大夫,替她把把脉。四年无所出,花姬妹妹的身子需要好好用药调养。”   花姬原本想激这秃毛鹌鹑一样的小妮子自惭貌丑,反被她戳了一刀“无所出”,再看春娘脸色,依旧沉稳如故,丝毫不见吃醋嫉妒的迹象。   花姬脑子转不过来了,说她没吃醋,分明拿话刺过来一句;说她吃醋,小小年纪竟然半分脸色都没变,难道心机深沉如斯?不可能的事。花姬边答“不用请大夫,奴身子好得很”,边朝月姬睐眼,求她援助援助同屋姊妹。   “不请大夫怎么行?”春娘认为即使要赶走三姬,也该善始善终。   阿宽在她旁边低声说:“您不必给她号脉,花姬从未伺候郎主过夜,自然无所出。”   花姬心里恨恨地,跺脚啐阿宽,嫌她傍了新主子柳氏,闲话忒多。啐完张口就骂:“热脸朝人冷腚上贴,自个儿不睁眼,还以为贴到了金身菩萨面?还指望着沾二两金粉镏你那银簪子去?阿宽,别忘了郎主素日最宠的人是我!”   月姬往后退了半步。她终于煽起花姬的火,见花姬马上就要爆竹一样噼里啪啦乱响乱炸了,自己怎肯当出头鸟试风劲厉害不厉害,先躲到安全的地方为妙。瓶瓶罐罐不长眼啊,指不定俩人扭着胳膊互抓头发扔花瓶。嘿嘿,掐吧掐吧!   “花姬,你大难临头了。”阿宽没理睬她。   或许薛郎主过去的四年爱看花姬斗嘴炸毛,但今日不同。阿宽很明白她没站错队伍,因为今日的薛郎主很不同。   他为新妇改菜单……天啊,从小端什么吃什么的郎主竟然也有挑食的时候!这事以前从来没发生过。他把一碟子金桃全剔下核递到这小女人手边,自己半颗都没吃……天啊,郎主最爱的康国果子,半颗都没吃!这事以前从来没发生过。   阿宽以她多年服侍薛思的经验,断定花姬准挨罚。不管谁对谁错,薛思在新鲜劲头上一定会偏袒新妇,更何况他今天的举动似乎很在意新妇呵。   比起风花雪月那四个女人,阿宽更喜欢新抢进来的这个女人。   理由很简单,至少这个女人有一手看镯子估价的本事。改日得了郎主赏赐,还指望着她来估值钱不值钱哩。阿宽摸摸手腕上的玉镯,一心想着待会儿回房就褪了,把它好好当私房钱攒起来。   春娘没作声,月姬和风姬退到一边去躲是非,阿宽盘算私房银子不再说话。花姬扬着脖子装了会儿凤凰,无人接腔。她见月姬哑巴了,暗骂一声胆小如鼠,拔脚就往屋外走:“懒得陪小丫头独守空闺,奴家如花似玉的容颜需要好睡眠,奴睡觉去了。”   “花姬走了,妾也告退。”月姬赶紧拉上风姬开溜。   阿宽看看春娘,春娘神色倒有些惋惜似的。她开解道:“您别往心里去,等郎主回来,叫郎主罚她们一半月钱。”   “阿宽,其他两个,也没有服侍薛郎过夜么?”   “嗯,风花雪月四姬,风姬伺候熏香、花姬铺纸磨墨、雪姬弹琴、月姬吹笛。”郎主这么给四姬安排的差事,阿宽就一五一十告诉春娘。“但郎主喜洁净,她们……别说四年了,待上四十年都不会有所出。”   原来她们不是妾啊……那便是奴婢了。反正都通买卖…****娘起身,阿宽忙虚扶住她的胳膊。春娘走到门口,见月亮弯弯挂在树梢,清辉洒在院中红烛光上,别有一番风味。她停下来,赏了一回月色,赏到尽兴了,才让阿宽把合欢院的主事胖叔请到三姬门前。   胖叔一听见阿宽喊,拉着她的胳膊小声打听:“闹起来了?柳氏挨欺负了?”   “嘘,我瞅着呀,有人要被她欺负。你见过还没及笄的小娘子敢对满院子老少说‘立规矩’仨字?!叔啊,她面不改色手不抖,真是一主母料子。”阿宽窥出些端倪,急忙拽上胖叔,和柳春娘去东厢房。   春娘没进屋,直接站在外面,叫阿宽责问三姬几句话。   阿宽依言冲着屋门喊:“风姬,今夜郎主饮酒,多半会醉。你管着合欢院的熏香,该在郎主寝室燃起哪种香饼?”   风姬听到自己被点了名,趿鞋斜倚在门框上,笑答:“自然是苏合香,郎主吩咐过。”   春娘转身对胖叔说:“此婢掌香而不识香,多留无益,明日赠几贯钱打发出去。念她无甚大错,允其领身契到太府寺销了贱籍,放还自由。”   “呦,风姬怎么不识香了?你知道我们在这院子里当的什么差吗?”花姬一手叉腰,一手扶了门,她不信这小娘子真敢把风姬撵出去。   “苏合为通窍香,利肺。薛郎醉酒伤的是肝,风姬身为掌香之婢,当为薛郎熏安息、龙脑、柏木三种养肝香料。既不识香,养她做甚?”春娘站在树影中,问:“花姬,阿宽说,你的差事是研墨铺纸。既为掌纸笔的奴婢,你说说冬天写字该选哪种墨丸吧。”   花姬一甩披帛,哼了一声:“我爱用哪个就用哪个!”   春娘点头,叫胖叔明日也把她带到太府寺:“总不能老让府里白放人亏了本钱。这一位,到两市挑个买家,不拘能赚多少,家境过得去即可。请太府寺的掌固为她改券易主,立下正经文书。”   胖叔抹着额上的虚汗一一应下。眨眼打发俩美姬,眼前的柳春娘,是他见过的那个柳家小娘子吗?何时这般果断雷厉……难不成大郎抢错了人,把那烈性子的妹妹给娶回家了?   “你不能卖我,我的差事不是磨墨铺纸!”花姬抹下半拉袖子,露出光洁雪白的肩膀,珠鞋踏在门槛上,朝春娘抛了个媚眼:“省省吧,郎主派给我的差事你可卖不动。”   印十九   月亮在往西沉,猫在伸懒腰,花姬在嚣张,七八个听见动静的下人在悄悄围观。   树影斑驳,映在柳春娘脸上,明明暗暗的,看不真切。她随即细问花姬,究竟是什么差事不能卖?花姬傲气地回绝了柳氏:“奴的差事嘛,属于奴家跟郎主的秘密。您想听?对不住喽,郎主说不可随便告诉不相干的人。”   “这样的婢子更留不得。依我看,也别卖入长安殷实人家去让她守规矩受苦了,为花姬挑个农户安身。”春娘对胖叔说:“穷点没关系,只当温府做善事,白送他奴婢。”   花姬一听,不但要卖,而且卖去的地方更差。她登时发作起来,要撕破脸皮跟柳春娘大闹一场。胖叔不敢由她乱放肆,花姬刚踏出门槛,两边早有烧火劈柴的壮妇扭了她的胳膊。   “薛郎分给你什么差事要紧到卖不得?花姬妹妹,若真是要紧差事,我自然不撵你走。我再问你,还有哪些隐情没说吗?”春娘又给了她一次机会。   花姬挣扎不动,啐了几口,把脖子梗得硬直,看都不看旁人,只嚷嚷着“敢卖奴家?小心撑破你的苦胆!卖了奴,你就等着被薛郎主一纸休书撵回家吧!”   “四条腿的麒麟买不到,两条腿的婢女不难求,卖。”春娘理都不理这威胁,嘱咐胖叔说:“今夜把这排屋子锁上,省得上街抓逃婢。明日也赠月姬几吊钱送出府,一个不留。若有哭喊吵闹,直接请到柴房去暂歇一晚,不用再来禀我了。”   一直在屋里围观战况的月姬终于坐不住了,她整理衣裳朝春娘行礼:“月姬并无错处,您为何要将妾身赶出门?”   “你这话好凉薄……我送你钱财,又销你贱籍,当思知恩图报。”春娘摇摇头,好人真是当不得。不问她错处,不过是懒得去挑错罢了。即使她没犯错,将来少不了也得打发走。   因为她的祖宗朱熹还说过,婢美妾娇,非闺房之福。   春娘一丝不苟地遵循了这一真知灼见。为夫君选婢纳妾,妾不需要买多么娇美的。如果太美,得尽早撵出去,重新选更合适的婢妾填补上来。否则,娇妾美色令夫君沉迷丧志,那便是她这个作妻子的大过错。作为朱氏后人,春娘绝不允许这种过错存在。   花姬还要闹腾,阿宽为报那一啐之仇,抽了她的帕子塞住她的嘴。   风姬与月姬眼神对上,同时偃旗息鼓,不再争辩,退回屋去静静等候薛思归来,只等到时候铆足了劲哭泣一番。毕竟有四年的情分摆在合欢院里,二人同花姬一样,不相信薛思会抛弃她们。   “都回吧,别杵着。撵个人有啥好看的,安分守己些,诸位在咱府里的金饭碗保管丢不了。回吧。”胖叔接过机灵小厮递上来的铜锁,朝四周围观的众人抬抬手,叫他们睡觉去。   “喵——”   胖叔去锁东厢房的屋门,没留神踩到了屋檐下大猫的尾巴尖。大猫甩着尾巴,喵喵叫了几声,跳到另一侧,低头专心舔食碗中肉糜。   碗沿在月色下低调呈现出一圈暗淡的金光。   胖叔说的没错,温府都是金饭碗。连随便一只猫都不例外,盛猫食的碗镶着金边儿……   “院里还养着猫?”春娘走上前,意欲抚摸之。   那猫养的丰腴,通体雪白,背上生着一小块黄棕斑纹,是只三花猫。猫儿乖巧,见有人伸手,它喉咙里咕噜咕噜打着呼,折塌了一只耳朵歪过脑袋去,意欲迎接抚摸。   然而那只带香气的白嫩小手没落在它身上,大猫眼睁睁看着它停在了自己面前。   “喵,喵——”猫拱着脑袋求抚摸。   然而,春娘没有摸猫,她热切地抚摸了它的猫食小碗。   小碗由贝壳镶金制成,借着贝壳本身的弧度和意趣,镶作这么一件盛水盛饭的金贝之碗,两侧有弯月似的半圆耳,煞是好玩。   很不错的物件。春娘情不自禁要仔细掌一眼。她刚端起来,大猫愤怒了。不摸您别伸手啊!伸手您别夺食啊!它呜呜吼着,白绒毛中亮出锋利的爪子,呲了尖牙向春娘示威。   阿宽忙过去把猫拎走,以防它抓破女主人的胳膊。春娘笑笑,把那贝壳碗放回地上,这猫真是好福气,生活比柳珍阁的小耗子还奢侈。   柳珍阁的小耗子们个个成了精,打洞专挑埋着好东西的夹墙里挖。可它们顶多望鼎兴叹,一辈子也不敢把耗子窝安进鼎中。温府的猫却肆无忌惮地用着魏晋古物享受肉糜。   这碗在柳珍阁库房簿子上的名字叫:金口蚌壳羽觞。   魏晋时,它专供曲水流觞之用。几位风流名士,寻个风景优美秀丽的小溪水小河川,聚在一起,用羽觞盛了酒,放入水中任其漂流,吟诗诵文,雅趣横生。可是,普通的碟子碗儿酒盅,搁水里那不得沉下去么?于是乎,曲水流觞所用的羽觞,多用轻巧又浮水的贝壳来制造。也有人选木胎漆纹的羽觞行酒,只是不如蚌壳有趣味。   羽觞二字,并非因曲水流觞而来。比魏晋更古的古时,喝酒用什么杯子、吃菜用几个碟子,全都得按定例。天子饮酒用爵,公卿用羽觞,那会儿就定下它的形制了。因它带着两个半月耳朵,看上去像鸟的两个翅膀,才有了这个“羽觞”的称呼,又叫耳杯。同其它物件一样,羽觞几乎什么材质都有,漆的、青铜的、金银的、玉的,陶的。而逐波行酒,自然要用蚌壳羽觞。   到了唐时,羽觞已不常见了,单耳杯更多些。春娘在宋朝那会儿,它基本全盘演变为单耳。   眼下大猫的猫食碗,一看就是一只镶金羽觞。再辨纹饰、掌金边,春娘估量着它有三四百年岁数。一院子人都不认得,否则也不会把这件值钱的好东西随便给猫盛汤水了。   若是在西市,喊街串巷卖针头线脑收破烂的货郎识货收了它去,隔日市坊上一定又流传起某某“捡漏”捡了个大宝贝、一夜发家买田置地的故事。   春娘没声张,领着阿宽回了屋,掩好门,向阿宽仔细打听合欢院中还有几个那样的猫食小碗。她打算问清楚之后一齐收起来。捡漏么,见了好的东西不能立马叫别人知道那是好东西。   “您说猫吃食那碗儿?嗐,婢子也记不清楚到底有多少个,我们先前都用它盛澡豆。后来不知哪个财迷了心窍的刁奴撬走薄金,剩下个贝壳子,没人待见,就扔了。”阿宽边答话,边利落地为春娘兑好温水,铺床叠被。   春娘难免要为那些蚌壳羽觞伤感。可惜只剩了猫爪子下头的那个碗。假如凑齐一套,送与夫君带出去流觞饮酒,定然又好用又稀罕又值钱又高雅。   “阿宽,你把它清洗干净,明日放到我屋里。”春娘拨亮烛芯,守在床前。   “您不歇息?郎主有时彻夜不归,他身边有值夜的小厮服侍着,您放心吧。”阿宽见春娘没有吹熄蜡烛,劝她早睡,没必要等薛思。   春娘尽职地等到了后半夜。   她正小鸡啄米一般迷糊犯困,外头脚步乱响,几个人抬着藤床把薛思抬回院子。春娘忙开门,无须引路,他们脱靴的脱靴,揩脸的揩脸,将一身酒气的薛思安置在榻上,样样有条不紊。春娘站在一旁根本插不进手,果然如阿宽所言,值夜小厮训练有素。   待众人退去,她端着小烛台,轻手轻脚往熏炉内又添了一块安息香。环顾诸事俱妥,给薛思掖了掖被角,打算回自己屋里抓紧时间再睡一两个时辰。   大约美人的手比小厮的手更滑腻柔软些,醉酒后的薛思尽管没睁眼,一下子就凭着本能从触感上分辨出这是个美人。他酒后身燥口干,翻身踢开被子,仍不忘就势抓住那手,口齿不清地调戏一番:“美人……陪……再陪一杯……”   三拽两扯,薛思就把春娘揽进了怀里。   摸了一把,甚是香软。他满意地搂着美人醉生梦死去了。   “薛哥哥?”春娘半截身子还拖在床下,胳膊又被薛思压着动弹不得,她小声唤了一句。薛思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喊,喉中哼哼几声,把怀中美人又搂紧些。   春娘的身子扭麻花似的别着劲。她抽不出手来,只得慢慢蹬掉绣鞋,整个躺到薛思身边,一点一点往上拉被子,折腾了许久,才把两个人都盖严实。   第二天早晨,阿宽、阿衣、阿解、阿带四婢进屋伺候梳洗的时候,发现郎主的寝室里睡着两个人。春娘蜷在薛思怀中,睡相恬然安逸。薛思一手搭在她腰里,一手撑着脑袋,半睁眼睛看她,似乎已经看了许久了。   “郎主,您醒了?今天早上传的菜单子是……”阿宽照旧来报早餐名目。   “嘘。”薛思比划着口型止住她。他醒了不假,可是柳春娘还没醒。让她多睡一会儿吧,薛思看着春娘紧攥他衣裳的手,没舍得掰开。   阿宽捂嘴笑了,递给薛思湿手巾擦脸,又递清泉水去酒气。简单忙完,推开半扇窗户透着气,四婢心照不宣,扭头就往外走。   她们这些小动静和关门的声响唤醒了春娘的浅梦。她睁开眼,满屋子沉闷的安息香还未散去。只听见夫君在耳边问:“懒猫,睡得好吗?”   懒猫?春娘一激灵,惰是大忌,她忙揉眼去找漏更,瞥来看去,这屋里没有。薛思笑着掠开她腮上的碎发,说:“不碍事,没到中午。起么?还是陪哥哥再眯两三刻?”   “陪……”春娘顺从地往被子里躲了躲。   薛思正抚她的头发,春娘想起要撵人的那些事务,一桩一件朝薛思交待:“薛哥哥,昨夜我打发了三个不称职的婢女。还有,在院中捡漏捡了个宝贝。”   “哦?什么宝贝?”薛思笑问。   “给花猫喂食的小碗,我拿起来掌过了,是件魏晋古物。”春娘歉意地说:“本想凑齐一套,可惜别的都被糟蹋残缺,只剩猫食碗品相尚好。”   “柳春娘,你连猫吃饭的破碗都不放过啊?不怕花猫记恨你?”薛思捏着她的手,仔细察看一番,没有猫爪挠痕。抢猫食,猫可不管美人肤如凝脂,俩爪子挠下来,那就是十道血印。他检查完毕,放下心来,问春娘撵走了哪三人。   猫会记仇,人也会记仇的。撵人这事,在合欢院里还是头一遭。   春娘详细地汇报:“风姬、月姬和花姬。她们当差办事不力,赠钱打发走再换新的。薛哥哥,我会好好料理这院子,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今日便为你再挑新婢,补上三姬的缺。”   “……柳春娘。”薛思一瞬惊异,连黜三姬,还是他最得意的三个美人……他念头转了转,指尖勾起春娘的下巴,问:“如果新美人不称我意呢?你还把这三人重新纳回来?”   “薛哥哥,买古玩,机缘不对,或有千金难求之时。买婢女,一只猫食碗足抵十婢身价。我会多挑几个伶俐懂事的婢子,您放心吧。”春娘小声说:“而且,明明是您允了的,您教我一个姬妾都不要留嘛。”   薛思点点头,的确教过那样的话。学的挺快……照这样,半年就能选婿嫁出去了。只不过,别撵走哥哥的美人啊!他正色告诉春娘:“她们得留下来当差,你不知道三姬所司何事吧?”   “嗯,但三姬能够胜任的事,新婢加以教导,同样也能胜任。她们年纪大了,也该早早放出府去,我们能另换新婢,她们不能耽误青春。”春娘不愿留,她在琢磨要不要拿朱熹的大道理同夫君讲一讲,劝诫几句“奴仆勿用俊美,妻妾切忌艳妆”之类的话。   “甚好。”薛思笑得有点邪恶:“撵走她们,你来补缺。”   ---------------------------------------------------------------   印十、   生活中有时出现这种情况:为了得到好处,必须发点儿疯。——拉罗什福科   后宅中有时出现这种情况:为了得到夫君,必须撵点儿人。——春娘   无聊中有时出现这种情况:为了得到美人,必须使点儿坏。——薛思   ---------------------------------------------------------------   印二十   纨绔有纨绔的行话与讲究。风花雪月这四姬的名字,可不单单是为了附庸风雅。薛思拥着春娘坐起来,顺手替她把睡皱了的衣带抻平,笑道:“回屋换件漂亮襦裙。吃过早饭,你去顶替三姬的差事。做得好,随你怎么打发她们。做不好,小心挨罚……”   “很难么?”春娘想打退堂鼓了,夫君的笑容看上去不太妙。   直到薛思承诺差事不难、不出院门、不需要接触陌生男人这三件事之后,春娘才松了一口气,下床绕过屏风,推开隔门拐回她的屋子,唤阿宽等四婢进来添水。梳洗打扮完毕,她对着铜菱花往发髻上簪了两枚银钗。   春娘没忘记为公主和薛稷哭丧的事。她跟阿宽翻箱倒箧挑选了多时,才配出一套缟素。镜中人荼白小袖短襦,霜色齐胸褶裙,与“漂亮衣裳”半分瓜葛也无。   薛思坐在桌边,看到柳春娘这身打扮走过来,他险些没挟住碟子里的鹌鹑蛋。   也好也好,要想俏,一身孝……   他很快释然,剥了个光溜溜的五香鹌鹑蛋放到春娘碗里:“补血益气养颜,多吃点。待会儿就要跟哥哥去干活了,没力气可不行。”   这一顿早饭,薛思吃的心不在焉。他一时忙着给春娘挟这个舀那个,一时又暗自憋着坏笑,琢磨该怎样才不会吓到胆小的春娘。只见春娘面前的碟子越堆越冒尖,薛思碗里的二米粥却怎么喝也不见少,他胡乱吃了几口,就搁下筷子宣布饭毕。   “郎主,胖叔在外头候着,说有事请示。”阿宽及时递话。   外头已经有哭声隐约传进来了。薛思不用想也知道胖叔所为何事,直接挥手叫阿宽告诉东厢房里的那三位:“老实等消息,我们还没定下来。”   “我们”指的自然是他和柳春娘。阿宽庆幸自己没有站错队伍,收了木托盘找胖叔唠叨闲话去。薛思等春娘漱过口,笑嘻嘻拉着她往书房走。   “薛哥哥,进去做伺候笔墨的差事吗?”春娘站在书房门外,稍微安下心。书房里需要姬妾婢女的地方无非是研墨铺纸、红袖添香。论笔墨功夫,她自恃不输风花月三姬。   薛思点点头,书房嘛,的确跟笔墨有关。   他摸出钥匙,为春娘推开禁地之门。春娘小心跟在薛思身后进了书房,谨慎地抬头打量这间上锁的屋子:不大,比不过她家画室的一半地方;靠西墙摆着一排四个樟木书柜,密密麻麻摞满册子;南边窗户底下设了曲足案、椅等物;东边照旧四个描漆高柜,其中一扇柜门大敞,能瞧见里面一层层装的都是卷轴。   一张大案立在正中央,极阔,铺着厚厚的毡。案子底下两大缸笔洗注满了水,这些摆设□娘恍惚以为此处是柳家画室。   “春娘,你学过掌字画吧?”薛思抄手从柜中拿过一卷画轴,竖着抱在怀中,咳嗽两声,作出一幅正经样子。他严肃地说:“哥哥学了两笔,来掌一眼。”   “嗯。”春娘伸手要接卷轴。   薛思握住她的手,不许她碰:“我铺一截,你评一截。咱们不着急,慢慢来。”说完解开轴上系带,把画轴搁在案上,一点点往下展。绫裱尽处,露出几株牡丹花。   “……色泽秾艳,花蕊勾描很细致。”春娘顺着薛思的手继续看。卷轴碾过牡丹花,花下现出妇人乌发金步摇来,薛思停住不动了。她仔细看了几眼,评道:“薛哥哥,你勾底稿用的柳炭不好,打的底子深了些,污染颜色。待三日回门的时候,我从家里给你寻点上好柳炭。”   “画的还行么?”薛思按住卷轴,问春娘感觉如何。见春娘点了头,他又往下展开一寸卷轴。纸上美人面容姣好,神采飞扬。   这美人是花姬。   “薛哥哥笔下的花姬比昨日我见到的真人更美。”春娘终于悟了,三姬的差事是一动不动坐在书房供薛思看着作画。这倒不难,比绣花容易。   她仰头对薛思说:“我也能做到,三四个时辰都没问题。”   薛思笑了,才看一小半就笃定自己也能做到?果真纯洁如白纸。春娘呵,也不想想这书房为何要锁门。唉,不调戏一下,实在对不起被她赶出去的三姬,好歹也该留下一个美人叫他赏玩。   原本环在她腰间的左手,此时手随心动,缓缓顺着脊梁抚上去,又轻揉了两下耳垂,从眉梢滑向额头,横着捂住了春娘的眼睛,严严实实。春娘顿时陷入黑暗。   薛思低头对她说:“柳春娘,三四个时辰……你想累死哥哥?”边说着,右手一松,四指拨拉着下半截卷轴,任它滚到尽头,将整张画平摊在桌上。   画的上半截花团锦簇。   牡丹丛中,美人攀着一枝怒放的“烟笼紫”折到胸前,肥艳硕满的牡丹碗口般大小,堪堪遮住右乳。白腿抬着,白胳膊露着,浑身雪肌比她旁边的白绣球牡丹还胜出几分,愈发衬的酒妆成晕,红唇白臀,丰腴美艳。那神态似是吃吃笑着,倒不像她被男人窥尽而吃了亏,反像美人在主动招摇:“来呀,到画里来与奴寻个快活呀。”   画的下半截……   薛思扫了一眼,拿过案上的镇纸,捡着紧要位置镇上去。咳,画的太栩栩如生也会有烦恼啊,还是一点一点来比较好,下半截这么生猛激烈的画面,别吓晕了她。   身为纨绔圈中“生猛藏品”相当丰富的薛纨绔,薛思早已凭借他们家良好的绘画天赋在纨绔事业上更进了一大步——画?***。   用温雄的话说,他兄弟薛思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这还是少夸了的。八只大斗五辆大车焉能装全薛思画过的秘戏图?想他们二人,自小就混在了纨绔的道路上,相当资深……   “春娘,看吧。牡丹秘戏图。爷的精品,特供老王小王番使与国公们。官儿低于三品的,想看一眼这些画,爷都懒得搭理。”薛思稍微分开指缝,透出些光亮。另一只手稳稳扶住春娘的肩膀,叫她睁眼共赏画案上的大作。   指缝中的画轴一片白花花,全都是肉。春娘又开始哆嗦了,她闭上眼,想拖着他的手讨个饶,惊慌中抓住了薛思的革带,小声忏悔道:“薛哥哥,还叫花姬回来当差吧……”   “不,爷画腻了花姬,想换换人。”薛思笑着捏捏她的鼻尖,叫她再看:“柳春娘,睁眼。你是自己看这幅呢,还是我先画了你,让你看你自己那幅呢?”   “薛哥哥,可以先、先欠着么?我今天这一眼先赊上账,明天看两眼。如果明天不敢看两眼,后天看四眼补上,这样行不?”春娘闭眼闭得眉头都拧成了疙瘩,手心冒着汗,紧张地拽了拽他的革带。今天出书房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叫人买新婢女供夫君画画,一刻都拖不得!   薛思满意地重温了哆嗦小娘子靠在他身旁瑟瑟发抖的模样,拍拍她的肩膀,循循善诱:“春娘,乖,早晚都得看。你不看它,将来何以服侍你的夫君?一幅画而已,不可怕。”   “我说,柳春娘,你再拽,我的革带马上要被你拽开了。”   春娘怯怯地放开他的革带,随即摸黑抓住衣衫下摆开始摇晃:“服侍夫君一定要看它么?如果不看,夫君是不是就不喜欢我了?薛哥哥……”   一声薛哥哥,叫得薛思很是受用。算了,看在春娘如此不情愿的份上,秘戏图慢慢教吧。薛思摸摸下巴,如果怕看画,倒也不是没别的法子,屋里还有书。   他拉起春娘往西边书柜走。春娘还闭着眼,被薛思这么一拽,反应慢了半拍,黑暗中不小心碰了地上摆的一盆海棠。春娘磕的脚痛,没敢吱声,低头跟薛思绕过大画案。   “瞧,这四柜子书,一张画都没有,全是字。钥匙已经给你了,有空多来看看。”薛思自豪地展示柜中财富。他选了本纨绔圈里才流通的手抄传奇故事,把曲足矮案当凳子,揽着春娘坐了,翻开手抄本指点着说:“前面没意思,我给你讲讲,然后咱们重点读中间的部分。”   “有个风流倜傥的书生去郊游,忽然下起了一阵瓢泼大雨。他躲雨避进了凉亭。不一会儿,路上又跑过来个避雨的,背着药篓,挂着药铲,是位采药卖钱的小寡妇。”薛思一页一页往后翻书,兴致勃勃地跟柳春娘讲起一段“俏寡妇艳遇俊书生,助情草绝配金枪药”。   春娘捂着脸埋在薛思怀里。渐渐的,夫君的声音放缓了,字句们云彩一般排着队慢悠悠飘进她的耳朵:“……小寡妇握着……那书生禁不住……她抱着凉亭柱子……书生撩开……”   薛思读了个不亦乐乎,读到关键处,停下来拍拍春娘,说:“到了,你来读。”   怀中人又往里拱了拱,紧紧攥着他的衣裳不肯撒手,耳朵根都红透了。   “不读?不读咱们还继续秘戏图,你得顶上花姬的位子。”薛思放下手抄本,绕住她的裙带轻扯两下以示威胁:“美人,请宽衣解带。”   见春娘仍在他怀抱中拼命作着滚烫的小火炉,威胁也没法叫她抬头透气,薛思把手伸到曲足案底下,摸了一阵,摸出画四姬秘戏图时必用的一个物件。   这物件论粗细,差不多同“右手拇指跟食指的指尖对在一起时围成的圆圈”一样大。   这物件是他早年从百花楼里得来的。   这物件若说比其它物件稀罕在哪里,稀罕在它还带着孔洞,方的。   薛思坏笑着用冰凉的“这物件”碰了碰春娘滚烫的脸颊:“你真不读?不读的话,我可真要画了。以前风花雪月四姬来书房入画,头一件缺不了的事物是它,你也不能例外。”   边说着,边掰开春娘的手,把这物件塞给她。   春娘被迫捏住了粗糙硌手的一枚扁平大铜板。   她跟着柳八斛上手过不少铜器铭文,此时指肚下面凸起的触感,使得她无须反应便认出来,是个字,月字。   “来,握紧,先摸摸,再抛出去,哪一处朝着窗户,我们便画哪一种秘戏。”薛思用自己的手握住了春娘的手。他书房里偶尔也会有一两件不怎么重口味的玩物,比如这物件。   五指被外力合住,春娘哆嗦着感觉到了所有的凸字,风花雪月。而另一面不知铸的何物,乱糟糟的不像字,像花纹。   春娘不知它是何物,薛思却熟稔地很。这物件是百花楼的堂子钱,也叫“春钱”“秘戏钱”。若要过夜□,需用此钱。阮婆为了防止她手下的花儿朵儿私藏赎身银子,同大多数楼馆一样,私铸了许多风花雪月大铜板当银钱。   正面铸着四个字,风花雪月。背面铸着四对人,男女男女。   在薛思书房里,春钱充作了四姬投掷决定当值班次的骰子。四年前薛思初得这几位美人,温雄一听起的名字叫“风姬花姬”,立马心领神会,勾着他老弟的肩,搭着他老弟的背,流着哈喇子直竖大拇指:“薛弟,雅!”   所以说,纨绔的行话和讲究,与古玩的行话讲究迥然不同。   印二十一   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尤其是薛思这种坏人,他一旦好为人师……   柳八斛坐着马车颠簸散了一把老骨头赶往长安时,他要营救的宝贝孙女,正在温府书房里接受坏人薛纨绔的启蒙教育。   薛思教导春娘,比柳八斛当年教导春娘还上心。堂子钱背面铸的那四种姿势,被他无限引申扩展下去,举一反三,举三反九,大有倾囊而授的劲头:“……这样虽然看着舒展优美,但费力不讨好,容易闪到腰。第十种变式就轻松许多,它的要领在于瓷枕垫在何处……对,腰不必压太低,很好,我们继续下一种……”   两个人在曲足案上比比划划,教学相长。春娘攀着薛思的脖子,薛思搂着春娘的腰,一个笑意盈盈,另一个含羞不语,怎么看都像一对蜜里调油的小鸳鸯。   “咳,太多了,一时半会儿讲不完,还是有的放矢来学吧。春娘,将来挑选夫君,你喜欢武一些的还是文弱一些的?如果他比较文弱,哥哥推荐你多琢磨我刚才说的第十七式花样。说到第十七,你稍等等,我给你找个一眼就能看明白的物件。”   薛师父讲到口舌发干,舔了舔嘴唇,放下柳徒弟。他蹲在柜子前头拉开暗格,翻找片刻,捣腾出四四方方一块木板。   当真只是一块木板,正面光秃秃,背面也光秃秃。若不是外头漆了朱红颜色,此木板可以直接拿到厨房当砧板切菜用。   薛思把这块编号十七的板子递给柳春娘:“送你了,算作陪嫁。”   春娘接过木板,看不明白。它就是夫君说的“一眼就能看明白”的东西?她揉揉眼睛,看了四五眼都没看出端倪。作为一个认真的学生,春娘在案上坐着,结合方才所学,想了想,仰头问薛师父:“我该把它当银盘踩,还是当枕头垫在腰下?”   “都不是。小笨,我教你。”薛思把她的手放在木板边缝一道不显眼的纹理上,笑着说此处可解惑,叫她顺着木纹往外抽板子看看。   春娘轻轻一抠,果然松动了。她捏住边缘,顺着凹槽拽出木板所镶嵌的一层盖子。檀香木和沉香木的醇郁厚重气息扑面而来。   “哥哥送的这件陪嫁还算拿得出手吧?”薛思得意地坐下,指着木板内所藏宝物说:“水沉香雕的桌椅,紫檀木刻的棋盘,象牙磨成的男女,青黑琅玕珠,大红珊瑚树,全都有。”   原来如此,太不该看了……春娘自觉用手掩住木板上让人面红耳赤的象牙男女部分。除去此处,其它地方的确用料精良、雕工细致入微,是幅价值不菲的木贴画。   “哈哈,还在害羞?你遮得住这个,却遮不住第二个。”薛思没去拨开她的手,而是把她拽了一大半的木板盖子全部推出。在春娘面前晃了晃,右手一反,笑着把木板盖慢慢翻转过来。   另一幅雕宝秘戏图牢牢嵌在盖子反面,珠光宝气,色香俱全。   名贵的香木被雕琢成室内床榻桌几,各色宝石镶嵌其中。最抢眼是牙雕秘戏图,头发乌黑,双唇红润,惟妙惟肖。女子团扇丢在一旁,男子伸臂欲将其推倒,女子佯拒还迎,藕腿勾着,神情姿态俱现在小小一方木板之上。   从外面看,它不过是块普普通通的木板,而里头却藏了两重洞天。薛思将反面那幅图送到她眼前,悉心讲解:“如何?摆在屋里没人能发现,等鸳鸯帐里滚鸳鸯时,把它放在枕边,岂不是一大乐趣?秘戏图嘛,无外乎纸上绢上,看多了会乏味,不如此物啊,即可赏玩,又可添趣。春娘,你看,象牙多白,象牙雕的小娘子多白嫩。”   春娘楞了一下,立刻闭上眼睛,纤长睫毛跟初破茧的蝶翼一般颤抖。这书房里充满了未知危险与闺秀不宜,她下意识得往后退缩。   “不爱看?你不喜欢文弱的?那略过第十七式,换威猛的招数。”薛思转身又去翻柜子。   他的藏品不是一般丰富,自年幼时积攒下来,什么都有。那时候温雄也还小,两个小兄弟一处坐卧玩耍,小温雄讨厌吃饭,还没小薛思长得壮实。有一天,温二管家伺候了两兄弟一顿饭。他原先是公主带出来的老宫人,一瞧,这可不行,男娃怎么能厌食啊。二管家凭借丰富的后宫经验,想出个好办法,终于成功叫温大郎足足吃下去两碗饭。从此,温雄顿顿吃到肚子滚圆。   彼时薛思不懂其中奥妙,见温雄呼噜呼噜喝粥喝地头也不抬,以为他私藏了好吃的。薛思端着自己的小碗跳下椅子去问温雄:“你的粥比肉还好吃吗?”   这个兄弟吃相太不文雅了,他吃饭可从来不会把饭粒弄到满脸都是。薛思边说边从婢女手中拿了手巾递给温雄。小温雄抹抹嘴,做了个“嘘”的手势,端上温二管家送给自己的碗,把薛思拉到桌子底下。   俩小脑袋凑在一起蹲着喝粥,温雄神秘兮兮,他告诉薛思:“马上就能看到了!”   “看到什么?”薛思不解。   “仙女,天上掉下来的仙女……嘘,别出声,喝粥有仙女。”   “骗人,喝粥没有仙女,去庙里才有。”   “快了快了,你看!”   小温雄把碗底最后一层薄粥仰头咽尽,捧着碗向他的玩伴炫耀:“瞧,只要我喝完粥,仙女就从天上飞到我碗里啦,我有,你没有。仙女喜欢我!”   “这是什么?”小薛思拿筷子戳了戳碗底那位仙女脖子以下、腰以上的奇怪部位。   “乳,吃奶用的。”小温雄三岁才断奶,记得清楚。他对薛思的记性表示鄙视。   “那是什么?”小薛思很快发现了更奇怪的地方,他的筷子戳到仙女腰以下、腿以上。   “……嘘,我告诉你,你别告诉其他人。二管家说,这里是流甜水的地方。”小温雄拨拉走薛思的筷子,不许他乱碰。   后来,老宫人哄温雄吃饭用的“没穿衣服的仙女”猥琐瓷画碗,成了温大纨绔人生中转型定性的第一件珍贵藏品。所谓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温薛兄弟二人在纨绔的成长道路上基本是一帆风顺,所向披靡。   所以薛思所藏甚丰。这么多东西,挑来挑去,薛思挑花了眼。他翻着柜中各式玩物,想寻几个稀罕又不怎么生猛的。春娘悄悄把木贴画板子扣到地上,十指绕裙带扭捏了一会儿,腆着脸轻声问:“薛哥哥,武的和文的,你喜欢哪一种?”   “我么?我比较重口,喜欢这个。”薛思正好翻到盛放拂尘等物的格子,抓过一柄犀牛皮拧成的小皮鞭让春娘看。紫金策、暗红鞓、尖尖鞘,随手一挥,嗖嗖直响。   鞭子响声□娘打了个寒噤,夫君竟然喜欢这个……   春娘再不敢随便吱声,老实坐在窗户下。薛思正翻柜子,胖叔在书房外头敲敲门,禀道:“大郎,九公主派车来接,现已停在府外了。今天去吗?”   “当然去,九公主有请,岂可怠慢。”薛思关好柜门,把他的小皮鞭放到画案上。唉,纨绔的一天,又要按部就班开始了。   他临走还不忘给学生布置课业,摸摸春娘的头,和颜悦色地说:“你留在书房看书吧,有不懂的地方,晚上问我。”春娘顺从地点点头,起身恭送夫君出门。   薛思拈了片九公主素喜的馥兰香含上,点出六名随从。胖叔紧撵几步,跟在后头请示:“大郎,三姬还留吗?花姬昨日顶撞柳氏在先,只罚她悔过几日,不撵也能说得过去。”   “不留。并且不许买新人。你去告诉她,我从公主别馆回来就要作画,叫她看着办。”薛思偷笑两声,把这个难题抛回给她。如果是柳春娘的话,脱裙入画,她肯定誓死不从。   她为难又尴尬的样子,一定很可爱。薛思提前给自己安排好晚上的消遣,边想边笑,步子也懒散起来,要不然今天在家里待着逗她玩儿?犹豫一瞬,正了正神色,依旧出府奉承九公主去。   胖叔依言喊人办事。三姬啼哭吵闹都不管用,当下扭着胳膊塞上车。柳氏要撵,薛思不留,就甭惦记温府的好伙食好裙钗喽。差人送走她们,胖叔去敲书房的门,传达了薛思的意思。   “知道了。麻烦您到镖局聘一位擅使鞭子的女镖师,我要聘来当教习。”春娘握着薛思的小皮鞭,狠狠心,决定遵从夫君的喜好,学鞭子。   夫君怎么会喜欢鞭子呢……打一下该有多痛。春娘咬紧嘴唇,朝半空中试着挥了挥,指头粗细的犀皮鞓扭曲盘旋,抽开一阵风声。   听着就可怕。春娘呆了一会儿,从鞭声中缓过来,把它放回桌上,暗想:夫君你放心,等教习来了,我一定好好学,争取将来挥鞭子时不伤到夫君的皮肉。   薛思尚不知他的一句戏言已被曲解。   也难怪,他教了小半天,教的都是春娘该如何如何。拎出一条鞭子来,春娘想当然地顿悟了:这也是我需要学的东西,得握上。夫君重口,喜欢被抽。为了不抽痛他,还是请位女镖师来教教怎样正确挥鞭比较稳妥。   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啊!万一带坏了学生,师父很可能在劫难逃……   春娘遣走胖叔,独自在书房转来转去。她几次伸手开柜子,没那胆量取书,伸到半截又垂了手。待要坐在唯一可供歇息的曲足案上,眼前晃来晃去的都是薛思抱着她摆姿势那些画面。如此羞人的位置,怎能多停留一刻呢?春娘随即转身,避开窗户下的矮案。   书房总共这么大点儿地方,躲了柜子躲窗户,躲过窗户躲画轴,竟没有立足之处了。越走越不对劲,春娘心中升起一股无名躁意,脸上火烧云一般滚烫。她拼命压抑着推开书房门的冲动,提醒自己:“夫君命我在书房看书,好歹也该装装样子,熬过一两个时辰再出去。”   心烦意乱之中,春娘拿起了一支小狼毫。   静以养心,总得做些能让自己静下来的事情,比如画画。春娘数着呼吸研墨,而后像她在柳家无数次下笔那样,屏气凝神,慢慢勾勒出云髻修眉。   墨香一散,四周气息变得熟悉又亲切。春娘终于静下来,认真画她的洛神,只把温府书房当作柳家画室。细长的墨线如春蚕吐丝,一点点在纸上行着云、描着水、曳着雾绡绢带。不知不觉半个时辰过去了,她端详片刻,往旁边加上几只白鹤。   反正只是为静心而画的练手之作,不妨随意些。春娘这样想着,笔下的侍女便成了婢女阿宽的模样。她蘸墨时,见屋里海棠开得不错,念起那海棠绊了自己一脚,海棠花也被画进去。   涂着描着,腕下一滑,洛神旁边不小心蹭出一道黑。   “可惜了,果然不能分心。”春娘叹气,想取刀片将笔误之处刮掉。抬眼看见桌子上的小皮鞭,索性将错就错,笔走荒唐。添补几条墨线,沿着走势,春娘把薛思的小皮鞭画在上头。   而洛神回望之人,无意识间,画的与薛思眉眼有了几分相似。   春娘最后将它戏题为“洛神执鞭图”。   印二十二   春娘熬到中午才离开书房。她往凉国公主的牌位前尽心跪拜了一回,焚香祝祷,又命人将长明灯取下,亲自添满香油。柳春娘有意无意地稍稍施展,不过半日,温府上下皆知薛大郎新娶来的柳氏是至孝之人。   灶间几位婶子大娘聚在一起,边择菜洗菜,边议论这位柳氏。   “听说撵走了薛大郎的小妾!头一天就撵人,必定是个厉害货色。”围裙大娘利落地扯掉几片烂菜叶,同春娘打发走三姬那般,看也不看一眼,直接扔进废料筐。   另一位回纥髻大娘站在案前,把香蔁胡椒与莲子等物一勺勺填进雏鸡肚子里,扭头发表自己的意见:“叫我说啊,她的心大着呢,不会只撵几个人了事。”说着,填好馅料的鸡仔往案板上一拍,大娘拿起刷子蘸上蜜刷了个来回:“瞧这小雏鸡,才巴掌大小,肚子里却能装货。”   “难不成柳氏想当温府的家?”围裙大娘停下手里的活计,等后话。   “哧,婶子,可能吗?”剥蒜的小丫头心思活络,摇头不赞同。   几个人围到小丫头身边,问她何以见得柳氏将来夺不下温府当家主母的大权。人人皆知柳氏没权没势,连娶进门时都没用七宝车,跟抢回来差不多。偏偏说撵人就撵了,薛大郎愣是没阻拦。温薛二家主,薛大郎基本算半个温府。收服了薛大郎,可见柳氏有能耐把整个温府纳入囊中。众人叽叽喳喳热议着,掰不出个所以然。   小丫头撕去蒜皮,一语道破最紧要的关节:“婶子们,明年薛大郎就满二十啦!”   明年薛大郎满了二十岁,行过冠礼,便要出府单过了。毕竟他姓薛,而这座富丽堂皇的府邸里,每一辆马车,每一盏灯笼,甚至每一个钱袋,标的大字都是“温”。   届时柳氏也得出府。住不长久。   “唉,一眨眼,薛大郎都二十了。可惜柳氏再有能耐,也是猴子捞月亮、竹篮子打水,到头来,一场空。”薛思出府,柳氏当不了温府的家。而看温雄的样子,三五年之内怕是定不下心娶亲。只要温府没主母,她们的饭碗依旧丰盛且牢靠。灶间的女人们顿时对柳氏失去兴趣。   入夜,春娘照旧守着烛台等归人。薛思又醉醺醺的被小厮们抬回府。   春娘及时奉上满满一瓷瓯葛根花和酸枣煎熬的醒酒汤,薛思踉跄着推开,摇头不喝。待众人七手八脚服侍他躺好,春娘关上屋门坐在床沿,拿手帕替薛思擦去额上的汗珠,轻声问:“薛哥哥,你的脸色很差,不舒服吗?”   薛思捂着胃蜷了一会儿,渐渐缓过力气,从枕下摸出药匣,捏了颗他常备的解酒药丸嚼碎咽下。又歇半晌,挥手叫她走:“我醉得厉害,你回去睡吧。”   豆大的汗珠仍沿着眉骨颧骨不停往下滚,枕巾都被洇湿了。春娘见夫君情形欠佳,哪敢擅离,不停地为他端水拭汗,拿着薄荷香囊放到他枕边压酒气。   “不必折腾,死不了。”薛思脸上煞白,思维却异常清晰,他知道自己真醉了。   有的人醉了会睡的不省人事,有的人放浪形骸乱哭乱笑,还有的人是薛思这一种,越醉越清醒。清楚明白地感受着脾胃灼烧之痛,倒不如半醉半醒时糊涂睡了好受些。   春娘执意不走,非要留下来,以防他半夜口渴了使唤人。薛思痛苦难耐,弓着身子咬紧牙关死撑,实在顾不上管她。留便留吧,好在自己不发酒疯。他费力地转过身,背对春娘,不愿被人看到这付因苦楚而狰狞又脆弱的表情。   胃里火焰山似的燎着,薛思握拳抵住痛处,牙齿直打颤。一时两眼发黑,竟痛晕了过去。春娘只当他终于安稳睡下,不做它想,仔细把被角掖好。   酒是断肠药……春娘望着薛思的背影,皱眉揪了心:“不酗酒不行么?”   等到薛思恢复知觉时,烛台上的蜡都快燃尽了,床沿趴着柳春娘。他揉揉额头,醒来后,痛劲也下去了,总算熬过这一遭,果然想喝口清水浇一浇肚中那团残余的烈火。薛思掀开被子,汗一落,浑身凉飕飕,有些发冷。   薛思下床收拾一番,看看夜色已是后半夜光景,还能再歇一两个时辰。他又咽了一丸药,觉得心中清明许多。伸胳膊想把春娘抱到床上去,奈何浑身无力,只得拽她。   一扯拽,惊醒了春娘。春娘眯着眼睛左右看看,恍然想起夫君醉了。她忙问:“要我做什么?喝水吗?吃点心吗?”   “别躺在地上,地气湿。”薛思把枕头分出一半,示意春娘自己上来睡。   春娘依言爬上床,盖好被子,小手摸索着探进薛思怀里。   “做什么?趁人之危吃哥哥豆腐?”薛思努力扯出一丝笑容,捏捏她的脸蛋,戏道:“突飞猛进啊,我只不过教了你小半天,就学会袭胸了?不错不错。”   “……薛哥哥,往后少喝酒可以么?伤身体。”春娘摸着他肋下正中所在,轻轻揉起来。掌心的温度一点点传递过去,顺着揉一会儿,又逆向揉几下,小手软软的暖暖的,薛思很受用。   要不怎么说世上亲人最亲呢,薛思感慨着。同样是揉胃,旁人只惦记揉完之后尽快向下进军,要么还想再灌几杯,唯恐他酒不够多乱不了性。而春娘一心一意在为他暖胃。切肤之际,各自用了几分心,能感觉出来。   “少喝酒,不可以吗?”春娘执着地想听到薛思应允,眨着眼睛又问了一遍。   “哥哥得应酬。”薛思把她往怀里抱了抱,轻声解释。他需要应酬很多人,不然明年搬出温府肯定没地方住了。薛家已败,他所有的私人财产,仅限于上次带春娘去过的那座荒凉的小院子。   身为公主的儿子、罪臣的孙子,除了皇戚这条出路,再没别的途径可走。正经科举去不得,祖上恩荫袭不得。若弃了薛字,改姓温,入温氏族谱以求一官半职?抱歉,他舍不得。   因此,薛思的既定目标是:在出府之前顺利泡到一位公主或县主,从此飞黄腾达。他一出孝期就为这事在积极勾搭各路王侯小娘子,目前进展还不错,再添一把火,估计快了。   “春娘,等我成为驸马尚公主,一定把你风风光光嫁出去。将来你的孩子和我的孩子就学祖父那样,给他们指腹为婚,世世代代荣华富贵、书香传家。”薛思说着说着,自己先笑了:“你放心,我绝不会把儿子教成小纨绔。我呀,要请最严格的老学究坐馆授课,天天督导他。”   残烛将尽,晨风渐起,薛思的憧憬,听起来很有前途。   春娘沉默良久,闭着眼睛仰头凑上去,学起书房里薛思讲的那段避雨亭的故事,两瓣樱唇凑到了她夫君跟前。似乎还没挨到……她撑起胳膊,又往前贴了贴。   “柳春娘,你要做什么?被酒气熏醉了?喂,别乱来啊!我酒后从来不乱性!”这妞是要讨亲亲?薛思忙往后退,想都没想,直接拒道:“喂,白送我都不要的,春娘你醒醒!”   春娘闻言,睁开眼睛小声说:“薛哥哥,这次不是白送……”   未及薛思再退,她已看准位置。一瞬之间,春娘低头吻住了薛思。   嘴唇贴着嘴唇,薛思僵在那里。   须臾,他缓缓伸出手,抚着春娘的背,一下一下安抚她。都哆嗦成这样了,还想玩强吻?   “好了,别害怕。下次想要用强的,记得先把那男人捆起来,然后再上。亲亲这个事儿,关键在于舌头要灵活,不张嘴不行。具体该怎么灵活,哥哥没法教你了。书房里有书,白天得闲去看看。”薛思偏过脑袋,看着紧闭双眼紧咬牙关哆嗦不已的柳春娘,考虑以后给寝室也加把锁。   “少喝酒,可以么?”春娘锲而不舍,这次不是白送的……故事里说小寡妇和书生“如此这般”,书生很高兴,他一高兴就什么都答应了。   刚才跟薛哥哥如此那般了,所以他也会答应的吧?春娘亮晶晶的眸子里满是期盼。   “敢占哥哥便宜!”薛思回味过来,这妞学会色|诱谈条件了。那还了得?长此以往,师父没法当。他翻身压住春娘,宿酒的种种不适一扫而净,虽无力,嘴角依旧勾出坏笑,笑对春娘说:“我猜猜,你真想被我画进秘戏图里?那图一流传出去,少说也有十来个男人摸来揉去传着看。柳春娘,不如我们现在画一幅练练手?”   春娘惊恐万分,薛思得意万分。   吓唬了她几句,薛思打着呵欠揽着徒弟要歇息。春娘在他怀里蹭了两下,不知悔改,不折不挠探头又问:“薛哥哥,少喝一点点也不可以么?”   “我想滴酒不沾,可以么?不可以。睡吧。”薛思拍拍她,不许她再说话。   第三天新婿回门,薛思自然有无数件纨绔该做的事情等着他去忙,根本不在家。春娘独自拿了那只从猫嘴里夺下来的金口羽觞,登车回柳宅。   车夫依照她的吩咐,先绕道西市,寻家口碑尚好的古玩铺子,将羽觞卖得一小笔碎银。接着到高挂悬壶济世幌子的药铺去,把银子全买了小株灵芝。   灵芝解百毒。春娘将买来的灵芝分成两袋,一袋送她娘亲,另一袋留着为薛思解酒用。见到杨氏,母女二人抱着痛哭流涕。杨氏为女儿所嫁非良人而哭,春娘为不能奉养双亲而泣,一时眼泪流成了河,叫下人们看的心酸。   “我儿,有什么委屈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些。”杨氏刚擦完泪,眼圈又红了。   春娘摇头道:“女儿一切都好,那边奴仆成群,您别为我操心,真的衣食无忧。娘,温府里连喂猫用的小碗都镶金边,您说我能有什么委屈呀。”   杨氏不肯信春娘没受委屈,拉着她问长问短,恨不得立刻带春娘远走他乡,跳出火坑。春娘将平日作息与饮食详细地讲了一遍。她又惦记着要为薛思烧几炉上好柳炭,一来二去,在家中从晌午耽搁到天黑。杨氏抱着她不撒手,做出许多拿手菜,留下春娘用晚饭。   “春娘,别回去了,今天住家里吧。”杨氏含泪望着她,说:“明天咱们去办合离。温府饮食虽精,终究不是个好地方。娘再为你挑忠厚可靠的夫君。”   她们正说话,外头一阵拍门声。柳八斛和分娘风尘仆仆赶回来了。   “取家伙,人呢?拿上棒子,都跟老夫走,替薛公棒打不肖孙去!”柳八斛吹胡子瞪眼,一进门就高呼喊人。柳分娘一路上已经把薛思的恶行咒骂了七八百遍,柳八斛气得连拐杖都扔到了一边去。他自己生气,也在替薛公生气,两份怒气叠一块儿,只差没炸。   春娘忙劝祖父消气,边递茶边说她的夫君待她还好,并没有叫她受委屈。   “撒谎!他五毒俱全,薛公九泉之下有知,还不得气活过来?拿棍子!”柳八斛动了气,手一甩,把茶碗摔了个碎碎平安。   老八斛发话,谁敢不听。院里人拿门栓的拿门栓,拎火棍的拎火棍,吆三喝五,跟在柳八斛后头,连车也不用雇,仍旧坐了他们返京时的马车,带着护送分娘而聘来的长安镖师,直奔温府。春娘一跺脚,急急唤来车夫:“快,回府!”   守在柳家巷口的温家车夫莫名其妙,柳氏出来时还戴着帷帽,举止端庄娴雅。怎么回了一趟娘家,帷帽也看不见了,步子也迈乱了?   “再快些!赶上前头的那群人马!”春娘催促车夫加鞭。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驰进了夜色。   -----------------------------------   印十一、   如果是玫瑰,它总会开花的。——歌德   如果是苦难,它总会过去的。——春娘   如果不出手,它总会失控的。——柳八斛   -----------------------------------   印二十三   柳八斛负手立于温府门前,春娘捧着拐杖,低眉屏气。马嚼头的铃铛串和铜环子叮当碰出几声零碎动静来,铁马掌踢踢橐橐磕着地面,对这长久的等待表示十分不耐烦。   “梆——梆——”打更人敲响大云板,例行公事巡街起更。   头遍云板一响,不用看漏更,准是戌时没错。随行的镖师个个胡子拉碴,眼圈下泛着青色。他们接完这趟差事还没好好睡个囫囵觉,此时又急等着回家报平安,较年长的那位镖师走到柳八斛面前,拱手道:“柳翁,天已晚了,敝号这几日星夜兼程护送至京,您看……”   柳八斛没有说话。春娘忖着他的意思,额外赠与为首的镖师一小锭金锞子,再聘他们一夜。温府大门内偶尔有小厮探头出来瞧稀罕,皆被老门仆喝斥回去了。众人一直等到脚后跟发麻,薛思和温雄才歪歪扭扭斜骑着马赴局归来。   “薛思,下马。”柳八斛一眼就从相貌上认出薛思。   薛思醉眼朦胧,打了个酒嗝,好多人……门口乱七八糟一大群人,最好看的是柳春娘,这个决不会瞧错。今天都迎到外头来了啊?春娘很乖……他举鞭去抽温雄的坐骑:“温兄,明日那消遣替我推掉吧,我在府里赶赶画。许久没动笔,怪想念的。”   “哈哈,好说好说。”温雄撒了缰绳,右手中指直戳戳捅进左手拳眼,比划着不堪入目的情形,嘱咐薛思:“给我留一幅这样、哈,这样的!”   温雄领着人进了府,薛思东摇西晃翻下马,伸出胳膊,要去搂春娘回屋睡觉。   “他醉了。”春娘忙把拐杖藏到背后,唯恐柳八斛动真格打薛思。柳八斛阴沉着老脸,挥手叫自己人将薛思围住,丝毫不畏惧丈余之外还有一群同样精壮的温府家奴。   薛思半醉未醒,哪儿管四周这些事。他拉过柳春娘,笑嘻嘻地说:“下次别在门口等了,站着多累。哥哥明天陪你一整天,可好?”   “薛哥哥,祖父有些话想跟你谈谈,我看不如约在明日吧。”春娘嗅出酒味不浓,对方揽在自己腰间的双手也没有不规矩地乱摸,心知他只不过浅饮而已,夫君又在糊涂装醉,唉。遂揣摩着薛思的喜好,仰头问:“我的祖父是薛公生前挚友,薛哥哥你还记得吗?”   说完又哀哀地向柳八斛求情:“大郎真的醉了,您先消消气,明天再训不迟。”   柳八斛看到薛思那个烂醉如泥的模样,摇头叹气道:“春娘,你别护他,我在路上跟你说的话你全当耳旁风了?”   美玉放在腌臜中,多么无暇多么极品的美玉也会生锈。柳八斛在路上对柳春娘如是说。   锈了的玉,玉性就彻底死了,先从雕刻处或缝隙里塌陷下去,连点成线,整片整片地锈死。轻者几百年蚀尽玉色,再也不是美丽的石头了。重者,轻轻一吹,化为粉末。   沁是添色,锈是杀色。柳家马车初到温府门前时,柳八斛耷拉着眼皮缓缓告诉孙女:“就算他小子浑身是锈,我也要砸碎了把锈剔出去。然后,你慢慢盘养吧……”   春娘心中一惊,君子如玉,玉是薛思。砸玉剔锈,难道祖父要打折夫君的双腿?柳八斛解下她项间印石,拍拍春娘的手示意不必惊慌。他自顾自说道:“大丈夫宁为玉碎。薛稷的孙子,我替他管教管教,教他什么是大丈夫。不然再过几年老夫到了那边,没法给薛稷一个交待。”   春娘听得直哆嗦,祖父到底要做什么?   这会儿柳八斛又□娘别护着薛思。春娘仍想从中调停,薛思却全然不当一回事,拥着她抬腿往温府走。大庭广众之下,跟一个糟老头子拉扯不清太没意思了,即便心里还存着求画像的念头,他更乐意独自去柳珍阁,掩过耳目,神不知鬼不觉地办妥。   柳八斛阻在薛思面前,朝他伸出手。听春娘说这小子敬重老薛,不妨从此处下刀。若是个忘了祖宗姓什么的畜牲,打死也罢!   褐色的老年斑散布在松弛的皮肤上,五指张开,掌心一团五彩线中卧着春娘那枚桃花冻,月色下晶莹剔透。柳八斛抬起眼皮,眼中没有半分浑浊。   “薛思,你大父与我结为亲家,你便是老朽的半个孙子。认它,就认我柳八斛。不认它,留下春娘,各过各的日子。”他语调低沉,花白胡须泛着银光——这是一个老者不容拒绝的要求,要么服他管教,要么一刀两断。   薛思拿了那块石头,为春娘重新戴上:“娶柳家妇,自然也是柳家半孙。我认您。”   “好,半孙,你听着。第一件事,戒赌!”柳八斛目光稍微柔和了些,这小子总算还肯认祖宗。两名镖师紧紧站在柳八斛左右,警惕地盯着不远处的那些温府打手。   春娘尴尬地看着薛思摇头。他定定地对柳八斛说:“老人家,对不住了。市井小民有七八文闲钱,还会想着去斗鸡赌输赢。别人赌得,我赌不得?恕难应承,您早回吧。”   “不戒?跟我去一个地方,我带你见见我的故交。”柳八斛淡淡说了这么一句。他此时反倒一丝怒气也无,抬手勒令春娘不必前往,只招呼带来的柳家下人全都跟上。   “您、您别碎玉……”春娘攥着薛思的袖子不肯放,生怕到了荒郊野地没人烟的地方,柳八斛怒其不争,棒打不肖孙,打折薛思的双腿双手叫她“盘养”。   薛思二话没说就跟柳八斛去了。   他一个人也没有带。不能带,也不想带。   薛思好笑地看着围绕在自己两边那些手执棍棒的小厮与老苍头,心想,不就是挨打么?呵,难道我不该打?我求求你们,待会儿千万下手重些。   受笞于祖父和父亲的墓前,不是耻辱,是荣耀。是他终于还被柳八斛当作薛氏子孙的荣耀,是他这么多年来求之不得的事情。薛思夹紧马肚,恨不得立刻奔到野外。   柳八斛目的地并非野外。转街过巷,他停在一座荒宅子前。木门朝西塌着,桃符积满厚灰,门檐下连只燕子窝都没有。泥墙上的茅草东一梗子西一梗子,稀稀疏疏三五根,荒草都不愿落生于这段贫瘠墙头。   “是这里?”薛思脸上神色肃穆,根本看不出醉过酒。他跳下马,整整衣衫,从襆头到下摆都理顺端正,等待柳八斛取钥匙。   “你不配进去。”柳八斛一甩袖子,沉脸摸了摸泥墙,忽地转了声调,高声喝道:“给、我、打!打折他的腿,打跪下为止!孽障,不肖!你不配作老薛家的子孙!”   两个镖师不肯出手,只站在一旁护着柳八斛的安全。一众下人犹犹豫豫,不知该真打还是假打,毕竟薛思贵为皇戚,又是柳家的女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中四儿最气不过这纨绔的恶行,领头走上前。   他往掌心唾了两口,狠劲抡起碗口粗的枣木棒,照着薛思的腿肚子扫去。   有一个开了头,剩下的就不忌讳了。大棒小棒刮大风一样,呼呼直响。   “咴!”薛思的马受到惊吓,打着响鼻直乱扭。它想退,退不动,缰绳还被薛思握在手里。一匹马受惊,其余的几匹也骚乱起来,若是被巡更的衙役看到,恐怕逃不脱“犯夜”这罪名。   薛思一手扶鞍以做支撑,默默数着“十三、十四、十五……”   腿早在打筛子般战栗了。说不痛,那是假的。他不过挨了三五下,膝盖一软再也承受不住,幸亏还有匹马。数到第十九,薛思如释重负,似是卸下了十九岁的一个大包袱。他两手一松,那马尥蹶子就跑。   没了支撑,薛思栽倒在柳八斛面前。他扶地跪起,垂了头不肯说话。四儿看着血红色一朵朵渗出他的裤腿,后怕了,小声问柳八斛:“不会出事吧?”   “没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京兆尹不知。”薛思接过他的话,表示不会告状。横竖十来下打不出毛病,都是没拿过棍子的生手。正好在家里清静将养几天。薛思一边忍着痛,一边给自己想些不幸瘸了之后的好处。   “半孙,第一件戒赌,你戒吗?”见他丝毫没有反抗,再听到薛思这样的话,柳八斛重新打量了薛思一遍。京兆尹威胁不到柳八斛,他思量过后果,既出手棒打不肖孙,就不会轻易收手。只是,棒打容易,矫枉不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柳八斛望着薛思,在心里念叨了几句“老薛你若在天有灵赶紧管管你们家的好孙子,平白祸害了我的宝贝孙女”。   “我戒不了。”薛思回答的很干脆。   “给、我、再、打!”   合欢院里,柳春娘心神不宁,坐在妆台前直勾勾盯着屏风发呆。蜡烛爆了个灯花,光线随之骤然转亮。阿宽剪掉烛芯,轻声相询:“不如练一会儿鞭法?”   春娘摇摇头,起身在屋里转了一圈,摸摸这个摆设,看看那个玩器,最后取过梳妆台上雕白玉兰花的花插,捧着它,开锁进了书房,声称她想一个人静一静。   花插内满满一整簇胭脂点玉芍药花,西市花农要价最高昂的品种。名花配名玉,春娘把它放在画案上,胭脂点玉,没有糟蹋这么一大块羊脂雕成的花插。   上辈子也曾见过这花,和萱草一起插在她闺房内的汝窑粉青花囊里。可惜唐时无汝窑,否则柳珍阁一定也会有几件藏品。春娘铺开宣纸,照着它细细画出模样,又量出高矮尺寸标在旁边。   她不仅画了花插,还将刚才看过的几件小摆设画在纸上。   如此往复三五趟,夫君与祖父未归,柳春娘已经画出一叠子样本了。这是柳八斛今夜暗地里吩咐她务必要做好的事情。虽慌慌地想知道薛思的消息,春娘仍按捺下心情,尽心绘制图样。   画的都是值钱东西。   柳八斛有柳八斛的安排。他推开破木门,四儿将薛思拖过门槛。地上顿时有了一道血印,混着尘土和草屑延伸到两块墓碑前。   同薛思所继承的那座民宅别院一样,这里是柳八斛的别院。确切的讲,此院是他藏鼎的地方。说起来,薛思那小别院,还是柳八斛当年劝薛稷购入的,因为有些重器实在不方便收家里头。薛家败灭时,柳八斛使银子上下打点,总算为老友安置了两口棺材,悄悄葬于此处,不至于扔到野岗子被野狗叼去。   柳八斛遣散众人,掩上院门指着石碑对薛思说:“半孙,现在你可以拜了。”   碑前的人早已一拜不起。   “老薛,我带你孙子过来看看你。”柳八斛费力地蹲下去,像昔日畅谈那样拍拍石碑,慢慢薅掉几株野菜野草,絮叨着:“另一件你想看的东西,我回兰陵这趟搞到了,也带给你。”   他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小心翼翼打开,把发黄了的旧绢铺在地上。   “薛思,这是何物,你可认得?”柳八斛问。   “不……知……”他咬着牙哼出这两个字,声若游丝。   “老薛啊,你看看你的好孙子。唉!”柳八斛余光剜他一眼,对着碑说:“我这一支柳氏后人统共只分得这么一小片书圣真迹,虽小,好歹也有两行。你孙子竟然不认识王羲之的字!瞧瞧我家孙女,仿得一手好画,比你孙子出息多了。”   柳八斛又多看了一会儿那片帛,低声告诉薛思:“如今连天子都见不着书圣真迹了,无价之宝。薛公在世时总想看看老朽最无价的宝贝一饱眼福。这字便是,我当时未应允他。他爱字,此事算起来是一桩未了的心愿。”   “薛思,你去送给他看看吧。我想,他会十分欢喜。”柳八斛眼光一黯。   血珠子从碑前的杂草窄叶上滚落,无声坠入黄土。这片地,渐渐被血水染红了。   印二十四   “啪、啪!”   火镰迸出细小的火花,在黑暗中格外灼眼。   “点着它,烧了它。”柳八斛收回他对传家宝最后的凝视,将火镰扔到薛思面前,说:“或者拿走它,献了它。”   薛思抓住火镰,侧头仰望柳八斛。他不解,这位老者,老糊涂了吗?一阵阵钻心痛楚吞噬着他的观感,实在没有力气去想了……   两个人静默片刻,柳八斛蹲得腰腿酸软,叹着气跌坐在地上,背靠石碑闭目养起神来。他抬腿朝着薛思的方向虚踹一脚,花白胡子一抖一抖道:“你不会动了吗?还是老朽讲的不够明白?烧了它,或者献了它。”   “为什么?”薛思问。   “腿也打了,血也放了,我管教过了,气消了。”柳八斛双手叠在腹上,谈家常似的跟薛思谈着,叫他赶紧做个抉择:“半孙,选吧。”   火镰相碰的啪啪声再次响起,火星子迅速引燃纸媒。薛思往下一按,桔黄色的火焰舔着同样泛黄的旧帛,顷刻烧亮了他的眸子。   毁了一件稀世珍宝,再不可复现……也许它该流传下去,好叫后人有字可瞻。薛思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两行真迹蜷成一团黑,就此消亡。火蝴蝶散尽时,碑前只剩几缕青烟和一撮灰烬。   这样祖父便能看到了,薛思暗想。   “孩子,你该为自己活。”   柳八斛抬手在鼻子前挥了挥,扇走四周萦绕的烟火气。半阖着眼对薛思说:“人生为己,天经地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薛思倔强地撑起臂肘,反驳道:“我在为自己活!难道非要把它献给皇上谋取荣华富贵才算为自己活吗?不献它,照旧荣华富贵!我想烧就烧,管它是不是柳家的传家宝,管它是不是价值连城。烧给祖父我开心,这就是为自己活!”   他梗着脖子,如同无故被罚站的孩子般忿忿然:愿意挨打那是本人乐意,但不表示他愿意一并挨骂。想想最近这么卖力地到处奉承公主县主,连醉酒之苦都忍了,不就是求个更美好的未来嘛!他一直都在好好地为自己活。   柳八斛却不这样认为:“错。烧它,你是在为老薛活。”   听春娘讲,薛思老惦记着休了柳家媳妇去尚公主作驸马。这个混账小子连唾手可得的书圣真迹都能舍弃,不像那种嗜财如命的人。柳八斛摇摇头,琢磨着薛思的心思——八成为攀上金枝玉叶,好光耀门楣。   光耀门楣是个好志向,但走的路子不对。做了驸马值得夸耀?那是薛稷最不愿看到的事情。薛思像一辆驰错了方向的车,柳八斛很想把他拉回正轨。   “薛思,不必为薛姓活,没人要求你背负重振家门的担子。荣啊辱啊,全都是身外物,跟王羲之的字一样。柳家多少辈子人小心传承,世上多少辈子人奉它为神品,火一烧,灰飞烟灭。”   柳八斛敲敲石碑,跟小薛说完了又跟老薛说:“老亲家,你若早早入了我这一行,断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他叨叨一阵,体力渐渐撑不住了。一点一点来吧,欲速则不达。柳八斛不管薛思听进去多少,挥手叫他回去:“外头有马,自己牵。别跟我装孱弱,你祖父像你这般年纪时,有一回挨家法,流血洇透了冬衣还能跑到西市!你身上受的那几棍子顶多算痒痒挠。”   痒痒挠?薛思看看地上凝固住的一汪血水,咬牙爬上前,扶着墓碑站起来,反问他:“您教训我要为自己活,您可曾为自己活过?难道您能够舍弃柳珍阁改行卖馄饨吗?”   “如果不能,您有什么资格训斥我?仗着一幅字和那点祖上交情倚老卖老?我要为薛姓活。不戒赌、不戒色、不戒嫖、不戒酒、不戒横,不戒,全都不戒!非但不戒,我还要去追逐荣华富贵,去重振家门。我在乎这些,如同您在乎柳珍阁一样。”   薛思不肯接受柳八斛的人生道理。笑话,他马上就要追到公主、荣升驸马、实现二十岁的既定目标了,这时候让他放下身外物,放下飞黄腾达的荣辱观,纯属笑话。   柳八斛一指地上的灰烬,风轻云淡地说:“那便是柳珍阁,吾已弃了。但吾不爱馄饨,吾爱作个守墓人。”   “那字……不是赝品?”薛思迟疑地问。   “这院子里唯一的赝品劣品次品是你!滚。”柳八斛被薛思的这句话激怒了,就地抓起一把土朝薛思扬去。他跟薛稷几十年的交情,说烧,便是真烧。   薛思抹抹脸,拍掉颈间和胸前的湿土,毕恭毕敬朝柳八斛一揖到底:“一谢您带我来祭祖,二谢您打我,三谢您的真迹祭品。”   而后一瘸一拐地走到院门口,拨开门栓,没有回头:“今日所受棍棒,抵我昔日劣行。待来年,还请您再抓我来打罢。您心里舒坦,我心里也舒坦。就此别过,您多保重。”   说完,跨过门槛,扶着泥墙解了马。薛思死命拽着鞍子,三五回才蹬上去,蹭得马肚子上开出暗红血梅花,愣是将一匹五尺八分高的赭白马染成了梅花叱拔。   “爷明天又是一个新纨绔!”他扯起嘴角,催马出巷。   薛思随便找家客栈,请医涂药折腾一遭,饮了安神助眠的药汤,自己又把怀里揣着的番药交给店小二帮忙撒上,喧闹了许久才趴床上闷头歇过这夜。   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时分,药劲过去了,浑身疼痛起来。薛思独自一人在客房里,万事不用顾忌,也不必像昨夜那样强撑着,当下倒抽冷气,含着两窝眼泪,“唉呦嗯呀”叫得好不凄惨……晌午里又换了一次药,雇人雇车回到温府,只称醉酒不慎跌下马。   春娘一夜未睡,此时刚躺下。听见院里大呼小叫的动静,心知薛思果然被柳八斛打了。她忙穿衣迎出去,薛思正被小厮们往榻上抬,一身草药味。自古老子打儿子,打多重都顺情合理,细看他手足完好,跟春娘所担忧的悲惨情况比起来,皮开肉绽倒成了不怎么严重的事。春娘暗暗松了一口气,幸亏不是那种“盘养”。   “你爹他爹打了我。”薛思这会儿又不能自由喊痛了,他得找点事转移注意力。薛思摒退四婢,单留下春娘讨说法:“人都说父债子还,柳春娘,你还吧。”   春娘满眼血丝,发髻因为就寝而披散在肩。她红眼兔子似的坐在一旁轻声规劝夫君:“薛哥哥,他老人家也是为你好……”   总这样吊儿郎当的虽无碍,但春娘实在不愿意看到薛思酗酒伤身。晚辈原本就该由长辈督导训诫,她心疼归心疼,不敢说一句柳八斛的错,甚至在心里站在了柳八斛那一边:薛思总算能安生在家里歇上十天半个月了。   “嘶——哎哎,附耳过来。”薛思抱着枕头勾勾手指,眼角湿漉漉的。   春娘俯在他枕边听了几句,不好意思地捂脸问:“还你别的不可以么?薛哥哥,换一样吧。我怕、我怕做不好。”   “不行!就要这个,快些!”薛思忍不住了,紧紧攥住她的手央求:“要不然你拿四五条手帕来,我忍得很难受。”   阿宽等人站在屋外待命,门缝里传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嗯,就这样,再叫……”   “呜……唔……”   “……哎”   “薛、薛哥哥,不能再大声了会被别人听到……”   “别停……”   低沉压抑的男声和娇嫩婉转的女声混在一起,听上去似乎是在做那件事。阿衣涨红了脸,拽拽阿宽的衣角,小声说:“郎主他不是摔伤了吗?趴在那里没法动弹,里面怎么会?”   阿宽把耳朵往门上贴了贴,做个“嘘”的手势。   又听了一会儿,她老道地告诉其他三婢:“咱们郎主岂是寻常男子?即使摔伤趴在榻上动弹不得,啧,郎主仍百战百胜。”   “喂,趴着根本不可能嘛!难道那厚床板子被柳氏现削出一个洞来?”众婢女推推搡搡摇着阿宽,催她赶紧说。几个脑袋聚在一起,又嘀咕又比划,再分开时,人人皆是了然模样。   阿宽只说了一句话:“郎主的手没受伤。”   婢女们心领神会,郎主真是一天都离不了美人,这都受伤了还不忘掀一番旖旎风情。众人备热水的备热水,拿巾子的拿巾子,一应事物都照着规矩为屋内预备下,等候柳氏传唤。阿宽杵在外头充当门神,把胖叔撵得远远的:“有事待会儿来,里面正忙哩。”   薛思忙着“唉呦”,春娘忙着给他打掩护。   “痛死了痛死了,哎呦春娘你别停,继续继续,叫大声点儿,哎我的腿呦呜呜……”   春娘一边学着薛思嘱咐她的调子,一边替他擦眼泪,擦着擦着,自己不由也转了哭腔,嘤嘤抽泣:“薛哥哥,中衣上又渗出血来了,怎么办?”   “没事,哪个男人从小长到大没挨过揍?哥哥今天圆满了。”薛思叹道:“小时候听胖叔讲,他儿子不老实,爱爬树掏鸟窝,被他扯着革带抽了好几回。我觉得那娃真傻,不就是一窝鸟蛋么,找厨娘要多少有多少,蒸炒煎炸爱怎么吃就怎么吃。爬树挨打多不值。”   “后来我叫胖叔把他儿子领进来,哥送了他一篮子鸡蛋鹌鹑蛋鸽蛋鸭蛋。”   虎实小男娃抱着竹篮,对斯文小男娃说,树上看得可远了。能看见矮屋瓦片缺了几块;能看见没长羽毛的小雀儿喙角黄黄,眼睛乌漆发亮;院子里的大水缸一下子变成小水瓯,街上的行人也很小;还能看到隔壁穿着开裆裤的妞妞今天掐了哪朵花。   “哥那时才晓得,厨娘烹蛋再美味,也不如他爬树掏来的鸟蛋有趣味。”   薛思腿上伤口被药粉蜇得痛,忍不住又“哎呦”了一声。他伸手擦去春娘腮边的泪珠:“莫哭,我心里有底,喊几声去去痛罢了。你是没见过温府家丁横行霸道打人抢人那架势,绝对比你家下人更敬业更卖力气。来,再给哥哥叫一声**的。”   “嗯……”   “调子再柔些,嘴唇微张些。”   “……嗯。”   “舌尖往外露一点。”   “嗯……”   “眼睛看着我……”   “嗯……”   薛思很想提笔画下来。   -------------------------------------------------   印十二、   不管他是哪个山头的,不要记仇。——**   哥啊,你不曾闻得避色如避仇,避风如避箭哩。——猪八戒   仇可以不记,色是否要避?——薛思   -------------------------------------------------   印二十五   商人们握着一杆秤,是以斤斤计较。打了一辈子算盘的老商人,轻易惹不得。   春娘遣人送的家书已到了西市柳珍阁。老商人柳八斛抓过一把铜钱打赏,俟其走后,慢慢划开封泥,从信中抽出一叠画稿来。   一张一张仔细翻看过,他很快估出大致价钱,孙女挑的全都是值钱货啊!柳八斛将那些画稿分成几类,又提笔在上面写了两行字,招手叫老伙计去办这件事:“带足银两,替我跑一趟:昌明坊里右手边第三户老陈家;永和坊最里头住着的瘸腿张;城隍庙后面栽着一院子大桃树的蒋大娘;还有咱们铺子常往来的西市玉作人。老规矩,先付一半订金。”   “明白!”老伙计接过画稿,把银子贴身揣了,出门送信去。   或者说,出门下单子去。   有下单子的就有接活计的,有真的就有赝的。长安什么样的手艺人都齐全,只要摸得到门路攀得上交情,没有办不成的事。对于薛思,柳八斛打算替他先走一步棋,同孙女里应外合,合伙玩次赝,把能替换的珍宝全都替换掉。   柳八斛翻开帐本,除去预留的一大笔收货银子,帐上尚有不少散财可用。他边对帐边嘀咕:“混账小子,迷途不知早返,遇事不知先谋。我这个做长辈的岂会袖手旁观。”   如果薛思为光耀门楣而谋划仕途,法子多了去了,何必要往火坑里跳:尚公主等于卖身呐。真想不明白薛思何以糊涂至此。柳八斛摇摇头,薛稷的孙子怎么看都不如自家孙女。春娘虽不爱言语,平日掌物记物一点就透,是颗玲珑心。   故而杨氏见柳八斛没带回她的大女儿,痛哭流涕时,柳八斛答道:“先□娘盘养着。”   他对柳春娘有信心。养腿伤养上月余,即便谋不到薛思这个人,也能争取足够的时间为薛思谋取温家更多财产。柳八斛一想到这里,恨得直咬牙:“姓温的,薛思好端端一个小娃娃,被混账后爹教养成如此模样!温曦,你枉为宰相后人,赔我孙婿!”   温某人,先赔点儿金银给老夫吧。他抚着胡须,眯起老眼。   在“掏空半座温府”这件事上,柳八斛劲头十足,底气十足。拿古玩行里玩腻了的伎俩去对付一无所知的温府,简直比掸灰还容易。   温府迎来了老商人柳八斛的暗算……   红日西沉,灯火初上,温府还迎来一位尊贵的客人。   四人辇,七宝玻璃宫灯。排场很小,却遮不住九公主浑身宝气,裙褶衣袂上的金线银线在灯影下熠熠闪闪,她来探薛思。温雄殷勤备至,亲自为公主引路:“不知公主大驾降临,有失远迎,惶恐惶恐。”   “免。薛思伤得重吗?”九公主叩着辇催促:“走快些,菜都要凉了。”   温雄便把薛思的情形略讲几句,话音落在后头:“公主,他想您想得紧!今天还朝我诉苦,说,十天半个月怕是下不了床,没法到别馆去陪伴公主,薛思满怀惆怅……”   作兄弟要仗义,温雄一路讲,一路夸,把薛思对九公主的那片痴心夸了个海枯石烂。他站在合欢院门口,目送九公主的身影消失在合欢树婆娑阴影中。温雄暗道:薛弟,为兄今天这份夸赞的功劳,你改日得好好物色个美人来谢哈!   七八位随行婢女拎着食盒鱼贯而入,阿宽不知她们是何来头,伸臂要阻。胖叔一看,哎呦!这是哪路神仙乘云驾雾路过长安?好大的风!竟然把九公主吹到温府了。   “公主,大郎他正在吃饭,您先到厅上歇歇?”胖叔带着众人施礼,他额头手心全都冒出汗水,弯腰把公主往大厅引。   “不必。”九公主看都没看旁人,问准薛思所在,皓腕半转,推开了屋门。   薛思咬着小银勺逗春娘的轻佻举动嘎然而止。   齿间一松,勺子叮当落入托盘中。薛思嘴角勾起笑容,眉毛扬起来,欢悦地唤道:“公主,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层层叠叠团锦裙裾扫过榻前,将浑身缟素的丫鬟扫到一边去。薛思娶了个女人她知道,薛思娶这个女人来哭丧她也知道。九公主看来,柳春娘只不过是名寻常丫鬟,她压根从未将此丫鬟放眼里。在温府,公主眼中只有一人——薛思。   春娘默默退到旁边,垂手观望一群衣饰华丽的婢女涌进屋子。她们手捧银盘,齐刷刷跪成两排,举着碗碟、佳肴、药匣,供九公主任意取用。碗盖打开,五碗做成五种颜色,是黄韭、蓼芽和春蒿配以时鲜蔬菜做的春饼。碟中皆珍馐,辛香飘进春娘鼻子里,色味俱全。   “小无邪,伤得重么?”公主抚上他的眉骨。阅人无数,蓄养门客无数,偏生只有薛思一人敢放开胆子来待她。若论痞气与坏模样,读多了圣贤书的呆子们自不能及。若论体贴缠绵小意奉承,他亦有所长。一日不见,当真如隔三秋呢……   薛思握住九公主的玉指缓缓摩挲,笑道:“重,重极了。可是公主一进门,我恨不得明日就结疤下床,生龙活□马到别馆去找公主。”   “既然这样,我小住几日,如何?”九公主努嘴指指满盘佳肴,说:“新聘来五个坑饪,做菜都别有一番风味,只打算留用三名,难以取舍。平常你最会品菜,又深知我的胃口,想叫你尝一尝帮我拿主意,我只当你在别馆呢,喊了小半天都找不到你。这才知道我的小无邪负伤在榻,紧赶着过来看看。”   薛思随即吻了九公主的手。这一幕映入春娘眼帘,比猫爪挠上几道血痕还难受。   她低头,默念着“我不是嫉妒,是出于正妻应有的尊严,是出于恪守妇道。”夫君在外面追求公主是夫君的事,她不该干涉。夫君若将公主领进家来,仍不是她的事。但,公主不请自来,而且要求住在夫君屋子里……这种事,这种关乎后宅、关乎夫君名声的事,天经地义属于她管。   在温府合欢院内,小主母柳春娘不允许九公主不守妇道。但凡试图败坏夫君清誉的女子,都应该赶出去。婢女,卖。非婢女,撵。尽管薛思没什么清誉可言,她一直都坚守她的职责。   后宅那些事,春娘不怵。任凭您是九公主还是酒公主,照撵不误。她起身告退,到灶上问了一句:“马牙消有吗?我喉咙肿痛。”   阿带和阿衣守在黄泥炉前,边扇火边磕南瓜子。听见春娘寻物,阿衣忙开柜去看。   马牙消不稀罕。碾碎了装在罐里,粗看跟盐似的。因秋日食蟹容易伤牙龈,大户厨内通常都备着。此物不但能解食蟹之苦,还有治口疮、洗赤眼、消肿散血等用处。阿衣蘸出一筷子尖,问春娘是否加党参一起熬汤服用。   “天不早了,别费事。阿衣,舀半匙吧,我今日在屋里……咳,喊太多了……估计饮上三四天马牙消,嗓子才能好利索。一回舀够,省得每天来寻。”春娘清清嗓子,脸上泛起红色。一半是提起嗓子痛的原因叫她害羞,另一半则由于心神不太安宁。   春娘拿碟子盛上一小撮马牙消,吩咐阿衣热酒:“公主带着不少菜,看情形会跟大郎对饮几杯,烫壶好酒预备上吧。”   “婢子这就去。”阿衣把蒲扇交给阿带扇火,拿了个双鱼壶注满老酒。   “且等等,招待公主这样尊贵的客人,只用寻常双鱼壶?换一个,莫丢大郎脸面。”春娘瞥了一眼酒壶,叫阿衣再换。阿衣从善如流,找胖叔讨钥匙,打开存放金银器皿的大立柜。她随眼缘拿出金凤首壶,问春娘这壶是否够金贵。   “俗气,公主最不缺金银。”春娘踱到柜前,挑剔地浏览一番,一口气说出七八个酒壶的劣处来。末了,春娘无奈地叫过阿宽,叹气道:“九公主是大郎的贵客,万万不能怠慢。可惜这些酒壶太不争气,没一个上得了台面。柳家虽无一官半职,平常待客的酒盅茶碗也比柜里器皿强。温府偌大家业,反倒不如小门小户么?”   阿宽听得深有同感,再看金酒壶,果然看不顺眼了。她欠身笑道:“我们往日烫酒,摸着哪个壶就用哪个壶,何曾讲究这些。您在柳家见的好东西多,您从里头挑个略好的酒壶吧!矬子里拔将军,先将就用。”   “……阿宽,找个伶俐小厮,命他快马加鞭到柳家。我箱内收着一套‘颠倒壶’,稀罕精巧,不落俗趣。速去取来撑门面……”春娘腰身笔直,决定动用她的箱底货。   颠倒壶?这个奇怪的名字引起小厨房里众婢极大好奇。问春娘什么叫颠倒壶,她却微笑不答,端着碟子回屋养嗓子去了。关上门,微笑立刻变成苦笑。春娘拔下发簪,苦笑着沾起一点马牙消:“你呀你呀,正着用是良药,反着用是毒药。”   反用马牙消,拿捏得当,比巴豆还好使。若使多了,堕下一块肉都不成问题。对于朱氏闺秀来说,有一堂必学的课业:两妾同时怀孕如何为其保胎开枝散叶?后宅无毒无害很重要。春娘此时觉得,她该把马牙消等物写信告诉分娘,防人之心不可无。   害人之心不可有。春娘分出适量马牙消,揩净发簪。想跟薛哥哥同宿一室?等名正言顺了再说!万事俱备,只欠一壶,能让公主一见倾心的壶。   “莫非那酒壶像个漏斗,斟酒跟灌醋似的?颠倒壶,从没听过。”等着看稀罕的婢女纷纷围坐在屋门口,胡乱猜测。   不到二刻工夫,小厮手拎粗布包袱找阿宽复命:“半路遇到巡夜人,俺报俺是温府家丁。明天要是有官吏跑来追债,可得走公帐,别罚俺钱。”   “你笨!下次这样答话:俺家有六十老母、三岁小儿,全都病了,急需请郎中把脉开药,不得已才上街。”阿宽一手指弹到小厮脑门上:“笨死了。”   “阿宽姐,俺、俺才十五,养不了三岁小儿……”小厮委屈地递上包袱。   阿衣也弹他一下,笑道:“谁说养不了?认义子抱养呗。”   “先看壶!”众婢拥簇阿宽往屋里走。几盏烛台瞬时全聚在了桌上。阿宽小心翼翼将包袱放好,解了包袱袢,露出个方正的黑漆旧木匣子。   匣内装着柳春娘所说的颠倒壶。   印二十六   乍一看上去,颠倒壶没什么特别处。它有个大圆肚,有壶嘴、提梁、壶把手。   无非是比普通酒壶更精美些,青釉颜色烧得匀称鲜活、壶身缠枝垂下九瓣莲花、壶嘴做成个哺乳母狮张口呵欠状、凤首凤羽的飞凤提梁、荷叶纹覆在最上面,充作壶盖。   阿宽捧出颠倒壶,伸手去揭荷叶酒壶盖。   纹丝不动。   她以为自己滑了手,撩起一角围裙揩揩手。再揭,依旧揭不开。阿衣立在一旁提示:“颠倒壶莫不是学番国器物拧上去的?阿宽姐,你拧拧看。”   阿宽又去旋拧那片碧青荷叶盖,还是纹丝不动。她揉揉眼睛,端过烛台,俯身仔细察看。摸了摸青瓷颠倒壶,盖子与壶身之间根本就没有缝隙。   “这酒壶……竟将壶盖与壶身烧成一体。”阿宽啧啧称奇。   “柳氏叫它颠倒壶,或许我们得颠倒过来使?”她们纷纷伸手摸壶,的确打不开盖子。   遂将这个青瓷壶翻转过来,底部没了瓷釉,落着红字小款:“柳珍阁”。正中央有孔,五瓣梅花大小。除了壶底的梅花孔和壶嘴两处,通身再没有别的孔洞了。这壶……该怎么用……   阿宽盯了一会儿,说:“从壶嘴灌酒,自梅花孔漏出。我大概懂了,取酒来!”   然而狮子口并非朝下张开,那母狮子扭头去看它身边的小狮子,别着脸。阿宽从酒坛里舀出一勺酒来,左瞅右瞅,对扭头张口的母狮子束手无策。   “怪哉,柳家都收了些什么奇怪东西呀,别是拿错了吧?”阿宽越发觉得温府里的器皿太普通常见。她从小在温府长大,竟然连柳氏的酒壶都不会使。没奈何,一群人抱着颠倒壶去寻春娘请教用法。阿宽敲开门,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婢子用不了颠倒壶。”   “已经取来了?”春娘放下胭脂盒,额心也贴上花钿了。她两腮显然又补过一层胭脂,在桔黄色的烛光下泛着红晕,夜妆浓重。锦绣丽裳搭在身旁椅背上,符合温府一贯的繁华式样。这才是一位豪族新嫁娘应有的模样,人比牡丹娇艳。   阿衣替她举起新衣裳,赞道:“您这样打扮漂亮许多。”   “漂亮么?”春娘边往耳垂塞金坠子,边看向镜中的自己。比九公主漂亮么?   众婢巴不得多奉承几句,高一声低一声说漂亮。春娘把华美的衣裳在胸前比划一会儿,忽地怔住了,存心攀比?比得过九公主又如何,何况自己答应了薛郎为他的亲人哭丧,华丽打扮做什么……春娘惊醒过来,摇摇头,轻轻撇开它。   阿衣见状,以为春娘不满意。忙问是否需要再挑挑,她保证能找出来更漂亮的裙子。   “不必了,酒呢?来坛香气浓郁的。我亲自去为公主斟酒,以示尊敬。”春娘卸下金簪,走到铜盆前撩水净面。片刻之后,她还是那个规矩素净的柳春娘。阿宽随即奉上颠倒壶。   颠倒壶,一切都是颠倒的。   春娘把壶倒过来,招呼阿宽注酒:“冲着它的梅花孔,洒了也没事,待会儿拿软布擦干就好。对,继续。阿宽,大胆地舀酒往里倒。”   众婢睁大眼睛,这样倒提酒壶着注酒,下头可是有一只张开大口的狮子壶嘴,马上就会漏出酒水呀!好比给房顶掀了瓦、给船底钻了洞,都是个“漏”。   阿宽两勺酒注进去,一滴水也没从狮子嘴里流出来。众婢聚精会神盯住壶嘴,一下都不肯眨。直看到眼睛发酸,阿宽连注十几勺,估摸着大半壶都注进去了,狮子嘴仍无动静。   怎么可能?明明有洞却不漏酒,狮子嘴被堵住了?不对,那样虽然不漏酒,更没法斟酒。有人想不明白,忍不住问春娘:“壶嘴有机关?”   春娘扑哧一声笑了:“没机关。”   “您别开玩笑,婢子不信……没机关怎不漏酒的?”一群人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它会漏呀。阿宽何时注满,颠倒壶何时漏。”春娘笑着看她的颠倒壶。此壶始于晚唐还是五代她不知道,但开元年间绝无这款式。要不然她画了图样拿给柳八斛看时,祖父不会不知道。柳八斛原打算寿筵拿来招待亲戚用,年初付与老匠人,只令其烧成这么一个,独一无二。   老匠人当初拿到图看明白之后,爱不释手。柳家长孙女,确实玲珑心。   柳八斛乐得直抚胡须:“哈哈,瘸腿张,你可别把酒壶给我烧瘸腿喽。只做一件,不许多做。你若敢跟老夫耍滑头藏私,跟它配套的酒杯……我就再也不拿出来给你看了。”   “还有酒杯?”瘸腿张两眼直放精光。他折起图纸,拍着胸脯起誓:“老交情,没的说!工钱老子不稀罕,有什么奇巧图尽管拿来叫我做!”   颠倒壶固然奇巧,可惜配套的杯子还没做出来。春娘心中不免惋惜,配成一套更妙。好在撵走九公主,一把壶足够了。她静静等着,琥珀色的酒水淌成一道细线,阿宽一勺一勺往里注酒,连绵不断淌入梅花孔。阿宽动作越来越熟练了。   婢女目不转睛聚焦在壶嘴。很快,狮子口中涌出酒,如同水满而溢。阿衣忙去推阿宽:“漏了漏了!快看,狮子嘴里漾了酒。”   阿宽停下,拿帕子擦擦壶底,抬头望向柳春娘。梅花孔注酒,狮子嘴斟酒,那岂不是需要壶底一直朝上?而壶底如此粗糙……如果让公主看到,比俗气的金壶更让人不悦吧?   春娘笑指颠倒壶:“阿宽,干吗满脸疑惑?放正它。”   “放正、正?”这下不止阿宽疑惑了,所有围在春娘四周的婢女都同阿宽一样。这壶底有孔啊!梅花孔再小,也比两粒黄豆大!壶里刚灌了一肚子酒,此时颠倒过来放正它,绝对漏光。   春娘莞尔不语,抬手自去将颠倒壶再次颠倒,摆成正常的酒壶模样,壶底朝下。   她慢慢将壶举高,两三滴酒液嘀嗒坠下,然后,一滴也看不到了。   好生奇怪!竟然不漏!有人弯腰,有人半蹲,想从底部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壶底白白的,梅花孔凹进去,看不清底细。春娘玩笑似地左右轻晃酒壶,仍然滴酒不漏。   众婢服了,不停恭维着,想打听机关到底设在什么地方。刚才没瞧见柳氏去揪狮子尾巴或者按凤首,而且这壶通体青瓷,花纹清晰明朗,毫无破绽可寻。   春娘调皮地眨眨眼:“天机不可泄露。想看如何斟酒便随我去侍奉公主吧。”   趁众人开门撩帘之际,春娘指尖一叩,悄悄把暗藏的“马牙消”扪进壶嘴狮子口内。她不放心,又仔细抹了抹,确认那搓细盐似的马牙消全沾好了,才将颠倒壶置于托盘。   颠倒壶的奥秘藏在壶内。其实并无机关,大多数宋朝都见过,它只是件设计巧妙的酒壶罢了。过早地揭秘会让神奇变得乏味,不是么?   春娘稳稳端着托盘,低眉步入正屋。   薛思嘴角有春饼的碎屑,还有几片深深浅浅的胭脂印。他的手指绕在公主颈后,先瞧见了春娘。这丫头,怎么又回来了?薛思朝门口示意道:“你退下休息,此处有下人照看。”   “公主屈尊纡贵,妾不胜惶恐,特备院中美酒献上,为公主助兴。”春娘跪在榻旁,举高托盘,清声侃侃而谈:“不仅备了郁金美酒,酒具也是精心挑选的。公主,您看这壶。”   “您看这壶,凤首狮口,莲纹青釉,奇便奇在——它可以叫酒水逆流。”春娘放下托盘,双手捧起颠倒壶,边斟边说:“公主,逆流之酒水,是否也可以叫时光逆流,重返豆蔻年华?妾尝闻西市卜算起卦的神算子议起返老还童之术,想必确有其事。这壶,便是家祖于其潦倒时舍了那神算子数坛好酒得来的谢礼。神算子叮咛,每年最多可启用三次,而每次只有头一杯最具功效。家祖年已古稀,耳不聋、眼不花,全赖此壶保养。”   “逆流之酒,献与公主。”春娘轻车熟路夸着宝,不急不缓斟满一杯酒。慢些,再慢些……马牙消被酒水冲刷着,一点点融了进去。斟毕,她又为自己满上一盅,第三杯才是倒给薛思的。这样即使马牙消有残余,千害万害也害不到她的夫君。   九公主松开薛思的膀子,端起酒杯看了看:“逆流之酒?”   春娘微笑着施礼道:“是的,逆流之酒。您瞧,此壶注酒孔开在壶底,可它无论怎样颠倒,壶中酒水都不会洒出半滴。”   青色的颠倒壶在春娘手中颠了个底朝天。   再颠倒,又成了壶底向下的模样,滴水不漏。   春娘把她的壶颠来倒去耍了三五回,交给阿宽拿着,一俯身,继续劝酒:“此壶神奇。神奇之壶,必有神奇之处。公主,请饮。”   “果然神奇……”九公主轻抿一口,郁金美酒,有着浓郁的郁金香气。   “谨祝公主仙姿玉色,花容姝好。”春娘举起自己的那杯酒,一饮而尽。   薛思眼里始终含着笑,春水盈盈瞅春娘献酒饮酒,又春水盈盈去瞅九公主。此事不正常,胆怯如春娘,特特跑进来献酒,极其不正常。他敏锐地逮到了。何处有蹊跷呢?难道那酒……?   薛思被自己的想法吓得心里直哆嗦。他握着酒杯,虚晃一下,贴在唇上。睐眼看看柳春娘,春娘神色安然,似乎并无阻止他饮下这杯酒的意思。   那么,这杯酒一定可以放心喝了。薛思摈去心中不安生的猜测,半口半口把酒都咽了下去。唉,献酒何必动用窖藏郁金呢?合欢院一年才酿十来坛……他放下杯子,狠狠瞪了阿宽一眼。   阿宽不明薛思所指,低头往后退了退。奇了怪了,刚才没做错啥事啊,明明把院子里最好的酒摆在了桌上,郎主为啥瞪一眼?伺候人真费神。   春娘和薛思都饮了酒,九公主不再顾忌,也把自己手中那小小一盅掩袖喝光了。她通常不用来源不明的酒食,连外出逛酒楼都只去相熟的几家。酒么,和白绫一样,无论何时看到,总带着来自于皇家的阴暗记忆,薨是个很让人忌讳的字眼。   “公主面若桃花。”薛思腿伤在身,仍要忍痛强颜欢笑。   “才饮一杯,便混说胡话?”九公主笑吟吟凑过去,亲昵片刻,扭头对春娘说:“你的心意很好,壶叫人送到别馆去。我乏了,都退下吧。”   春娘关切地望了望薛思,领着众人躬身告退。颠倒壶被九公主的宫人收起,她没什么机会销毁物证,索性放手由着她们去摆弄,反正马牙消早已全部冲进酒中了。   掩上门,一个人坐在门后守着那边的动静。药效还要多久才发作?春娘耐不住了。   “喵,喵。”大花猫杠爪子溜达到了春娘门外。雪白的前爪搭在木沿挠得噌噌作响,春娘在屋里被它挠爪的动静折腾的坐立不宁。喂,赶紧生效啊!第一次下药实践,竟如此不成功么?喂……再不生效,夫君和那女人……   她越想越堵得慌,拉开半扇门,放猫进屋。春娘蹲下去,把手伸到猫脖子那块,给猫挠挠痒,低声念叨着:“大猫,你去隔壁磨爪子,叫厉害些,越吵越好。乖猫听话,明天我给你鱼吃,给你肉汤喝,去吧。”   大花猫除了喵喵叫唤,丝毫不搭理春娘的恳求。   “要不然,我抱着它去学猫叫?”春娘灵机一闪,试着学了一声:“喵?喵呜?”   “……喵!”大猫积极地回应她。春娘大喜过望,一点都不难学嘛,比夫君教的“啊啊嗯嗯”容易多了。她当机立断,抱起猫就朝门外走。   一出门,就看到隔壁的门也开了。春娘停滞一瞬,小心地探出半个脑袋,只见九公主捂着肚子唤人:“可有空房?速速带路。”她身后跟出几位婢女,尽管夜色深沉,还是能看出婢女手中提着的东西依稀是那屋里净桶模样。尊贵如公主,也免不了人之内急。   春娘长舒一口气,头回生二回熟,下次再多搁一丁点马牙消,好叫内急来得更猛烈些。   她重新掩好门,有一下没一下地逗起猫来:“喵?喵喵,你叫什么名字呀?今年多大了?我瞧瞧是只公喵还是母喵。呦,别不好意思,来,教你怎么做一只娴淑雅静的闺秀喵……”   逗了一会儿,胖叔来敲门禀告,说九公主腹痛不适,要移驾出府。春娘忙放下大猫,整衣去送公主的驾。公主走得急,只留给她们一个模糊的背影。夜风很凉了,阿宽打了个喷嚏,抱怨一句“晚穿棉袄午穿纱”。   春娘却觉得天气还算不错,吹面不寒。她手心攥着的那把汗,此时终于吹干。九公主一走远,春娘提起裙子奔进了薛思屋里。   “薛哥哥!我来了。”   眼角弯着,嘴角翘着,春娘那神情,差不多像是美人救英雄之后欢欣雀跃地来上一句“我来救你了你还好吧不用感谢我哦我只是尽了一个妻子该尽的责任和义务罢了”。   跑到一半,她折了方向,径直扑到铜盆前,泡湿一条手巾拧去水,想给薛思擦擦脸。   薛思笃笃敲着枕旁的颠倒壶。九公主腹痛寻净桶时,他立刻联想到春娘反常的举动。现在这丫头又一蹦一跳推门进来,公主闹肚子那件好事俨然就是她干的。好啊……敢学坏?   春娘歪头趴在榻上,伸手为他擦脸。薛思躲过热气袅袅的湿手巾,绷起面孔,一字一顿对她说:“柳春娘,你太叫我失望了!”   “柳春娘,我是个坏人我认了,你是好女儿啊,你,你!好,我不骂你。”薛思费力地把颠倒壶甩出去,拽着春娘的领口吼道:“你敢学坏?!”   “砰——”颠倒壶砸到柜脚,碎成八大块,酒水淌了一地。   它那设计精巧的梅花孔长圆柱内管、颠倒不洒不漏不溢的连通持平之内壁,全都碎了。   四目相对,薛思瞳孔中的柳春娘怯怯颤着,柳春娘瞳孔中的薛思怒火喷着。   两颗心哗啦啦同时碎了。   印二十七   “放着好人不当,也学别人使这下三滥的暗绊子?!好啊,泻药。今天敢用泻药,明天指不定什么药呢,毒药□全都不当一回事了,谁教你用这些?你不会自己辨别好坏吗?柳春娘,我很失望。”薛思恼极,指关节攥得格格直响。   春娘浑身哆嗦,一紧张,半句话也说不出来。薛思盯了她几眼,撒手冷冷道:“你走吧,以后别再到这屋里。我不屑与你共处一室。”   “薛哥哥……”春娘扒着枕头去拉他的手,被薛思甩开了。她肚里有千言万语,先说哪一句似乎都不妥当,只得跪坐在旁边,竭力想为自己解释。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自己分明是为了夫君好。赶走九公主,他才能好好休息啊。为什么反倒挨训了,弄巧成拙?夫君为什么怒不可遏……春娘愁肠百结,两行泪不争气地流了满面。她咬着嘴唇梳理前因后果,把薛思生气的原因归在九公主身上。   她拽着薛思的被子,小声开口:“薛哥哥,我……”   “别叫我薛哥哥。你不配。”薛思下半身动弹不了,扭过去面朝墙上美人图,留给春娘一个后脑勺:“我妹妹是个纯洁善良憨娇可爱的小娘子,你是吗?你是有胆量下毒害人的蛇蝎柳氏,不是我的春娘。”   柳家之于薛思,是一个美好的存在。那里有长辈亲戚,有严父慈母,有兄弟姐妹。薛思求而不得的所有亲情,柳家全都有。薛思小心翼翼把柳春娘这个柳氏长孙女捧在手心,以为自己也拥有一份柳家那样的生活。   可是柳春娘给九公主下药了,不再是他洁白无瑕的小兔子了。   薛思闷闷地向春娘重复一遍:“我不屑与你共处,少在这里碍眼。”   “大郎,妾有话说……臣子侍奉君主要直言敢谏,妻妾侍奉丈夫也应当像君臣那样。您赶我走,我得谏完。如果公主要留宿,请您先给她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即使她有了正经名分,也不可以在您受伤时索取无度,耽搁您安寝休养。否则,我、我刻刻备药以待,来一个药一个,来两个药一双。这是妻子的职责所在,妾万死不辞。”春娘垂着头,明白自己失宠了。   枕头那侧传来沉沉的叹息:“春娘,你没明白我为何生气。”   春娘抽泣着回答:“妾害公主腹泻,您为这件事生气。可是妾没有做错,分明是公主错了,公主不顾及您的伤势,还给您进食与药性相背的韭菜辛物。大郎是大昏君,呜呜。”   “没见过你这么笨的人。”薛思皱了皱眉,扭头说:“满脑子净瞎想些什么?”   “想作个称职的妻子呜呜。”春娘越哭越伤心,泪眼望着薛思。   薛思把落在枕边的湿手巾捡起来,往自己脸上抹了两把,擦干净胭脂痕迹。春娘哭起来很值得观赏,当日在百花楼就赏过。此时再看,依旧哀婉。他腹诽自己:唉,薛思,你真重口。   春娘见薛思看着她不言不语,以为薛思在等她的后话,忙表态悔过自新:“您别休我好么?我保证下次改,保证不放泻药。”   “哦?”薛思压根不信。这丫头脑子缺根筋,以前认死理要嫁他,现在认死理要做个称职妻子。别的都好,独脑子不好。用柳八斛训他的话,那就是“她也没为自己活着”。薛思想想,终究不忍心,缓了语气,问:“不放泻药,下次打算放何种灵丹妙药?”   “******什么的……”春娘擦擦泪,掰着手指头数起来:“今天事出突然,来不及准备,不得已才用了马牙消。如果您不喜欢它,我还有十来种土方子备用,哦不,不止十种,少说也有三十多种,都是妇人们常见的。”   总之,妾高一尺,妻高三丈。在心胸上宽宏地接纳她们,在纷争上利落地解决她们,方可后宅安稳,枝繁叶茂。这便是春娘的事业了。   “春娘,你把花在这些土方子上的力气挪五六分到我书房里,足够你同你丈夫琴瑟相谐受用一辈子。”薛思听了一会儿,认真地跟她说:“心思要多放在你的男人那边,而不是放在他的女人们身上。假使他不喜欢你,遣走十个旧妾,还会有十个新妾被纳进来,没有尽头。”   春娘还要再张口,被薛思挥手止住了:“回去睡吧,明天好好思过。我会请广文馆博士为你讲解何为善、何为恶。柳春娘,无论将来如何,你记住,要作个好人。”   “权当替我作好人。”薛思闭上眼睛。   他听见门轴吱呀阖住。薛思静卧良久,不能成寐,盘算着等伤势一好就带春娘出去见识长安城里意气风发的好儿郎们。小娘子么,老禁锢在一方小院里,眼界不够开阔。薛思把柳春娘认死理的症结归根于“可供她比较的男人太少”。   薛思正盘算,“吱呀”一声,门开了。   春娘又跑过来干什么?薛思没作声,趴着假寐。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哥已经睡觉了,不接受任何思过、忏悔、表决心。   悉悉索索,春娘解衣脱鞋,一声不吭掀起被角钻了进去。双手很自然地揽过薛思的胳膊抱住,脑袋往他肩头一靠,习惯性地蹭两下。   “……嗯?”薛思放弃装睡。好吧,如果是这种形式的思过,可以接受。   “认床,睡不着。”春娘上半身又贴近了些。腿不敢挨,那一位双腿还伤着。   始终是个孩子啊,还不满十五岁,正是需要呵护和疼爱的时候。薛思被春娘蹭着,反过去想了想,刚才那些善啊恶啊的话对一个孩子来说似乎太重。春娘在这座陌生的院子里,只跟自己勉强算个熟人。九公主给她带来很多压迫感吧……   薛思照旧要拍拍她,一抽手却掠到了不该碰的地方。紧接着,软绵绵的小手覆了上来,主动把他的胳膊按住。   “你要色_诱?不管用,哥哥定力很好。”薛思的下巴抵在一窝青丝里,笑道:“色_诱也得挑个好时辰呀,我刚生过气,而且动弹不了。”   师父到底是师父,一语点破。春娘瞬时认识到关键所在,松开手爬起来,披散着一头长发下床去开衣柜。薛思连声喊她:“你要做什么?乖乖回来躺着。”   “做你的妻子。”   春娘翻出四五条革带,顺手绕个圈,比划着大小,重新爬上床去。片刻,薛思的胳膊被反剪到了背后,革带在他腕子上密密麻麻缠了好几匝。   热乎乎的鼻息喷在薛思脸上,春娘眼中晶晶发亮,低头凑近他的唇角。现在他才是真正动弹不了,能够叫她为所欲为了。薛哥哥说,如果看上了哪个男人,绑起来也可以的……   薛思任其捆了,慢吞吞地说:“闹够没?这样我不舒服,胳膊酸。闹够了赶紧解开。”   亲还是不亲……春娘犹豫了。夫君说,夫妻没有隔夜仇,床头吵架床尾和。今天夫君生气,不在床上殷勤一下怎么能和好呢?但夫君还说,他的胳膊扭在背后很不舒服。春娘略作权衡,又钻进被子里把带子全解了,替他掖好被角。   默默披上衣服,心里想着“果然失宠了”,公主亲的满脸胭脂印都没事,自己第二次主动送仍然被拒绝。不行,书房里的那些书要认真学起来。明天见面,就假装这次是梦游吧……春娘低下头,同来时一样,一声不吭起身往回走。先睡一觉养足精神,否则容颜憔悴惹人厌倦。   “站住,转过来躺好。”薛思敲了敲床板。   装梦游的人会怎么做呢?春娘停在门前,再一次犹豫。   “我渴了,帮我倒杯水。”薛思远远看着门口的背影,笃定她会回来,正如方才笃定春娘会解开革带。这丫头,万般不开窍,唯有一样好到骨子里去,肯对他好。   于是梦游的人又折回来。他如愿以偿喝了点水,顺势捏了捏春娘的手,问她:“不听话了?跟哥哥闹小脾气?胆子愈发张狂啊!老老实实躺下睡。”   春娘依言躺平,半边身子挨着床沿,把被子蒙在脸上开始睡觉。   “你那三十多种土方子,明天默一份誊给我。”他看在眼里,伸过胳膊,揽住柔滑的小肩膀命令道:“躺近些,我拽不动你,一用劲会扯到伤口。”   春娘顺从地挪了,薛思一直念着“再近些”,肌肤紧挨上之后才作罢。他拍拍春娘,又揉了一把头发,叹道:“大人的事,小孩子别添乱。春娘,以前觉得你能嫁人了,掌物整院子看账本都还不错。现在看来,依然是小孩子啊。”   “半年后及笄,我不小。”她规矩躺着,一动不动。   “不是小孩子你捆我做甚?岂不知从来都是哥强别人,没人能强要哥……”修长的手指从春娘颈间蹭过,指肚贴着脸颊略略拨转,迫她面朝自己:“你也不例外。”   舌尖一卷,探入贝齿。   春娘失措地睁开眼睛,被薛思抬手捂住。   想要亲亲不是么?我给你。得到之后,再不许惦记了。   薛思侧过头,缠着她的小舌,轻柔地上下打了个转儿。待要吮住,又觉得这一吻太重了不妥,终是松开,抵齿徐徐扫过,只轻轻对上舌尖,一点一点撩着,从容不迫。   印二十八   锦被之下,热度骤升。   春娘下意识地伸手抚上他的腰侧,已经完全记不起书房里到底学过些什么了,只觉得指尖摩过细棉布,沙沙的,直叫她心里细碎又难以名状的感受也成了一掬沙,满心房滑砥开,泛着麻。   麻,又麻又颤,左胸口扑嗵嗵颤到痉挛。   “嗯……”薛思喉间发出一声含糊不明的短叹,愈发温柔待她,着意抚慰。   春娘五指渐渐舒展,滚烫的掌心贴着脊梁一路攀上去。   他的呼吸与后背起伏节律,忠实无误传递到她掌中,一呼一吸,自然而然地归于同步。   薛思半眯起眼,遮住春娘眼睛的手仍有闲暇,顺道在她鬓边绕了一缕青丝,勾起食指缠作个小毛笔,若即若离、似有似无地掠过她的脸颊和耳垂。   敢拿革带绑爷的双手,是要付出代价的……   发稍扫过娇嫩敏感的皮肤,酥麻感混着微微痒意,全面袭来。   春娘不自觉地蜷了腿,指尖颤抖难遏,双手骤然攥紧他的棉布内衫。掌心沁出的香汗浸透了经纬格,火团一般烙在薛思背上。   他眼中蕴满笑意,把她软滑的小舌头往外引,引至齿间,冷不防阂齿轻噬下去。咬地极轻,这举动却让春娘滞住了,既不敢向前到他口中游弋,也不敢贸然退回去惹恼他。   薛思心里暗叹道:“呆,还愣在那里等着被咬吗?”只得含着她的舌尖送回原位,结束了这个小小的代价。   转瞬,湿漉漉的吻痕带着热气印在她唇角、红腮、粉颈,一直吻到泛绯色的耳根。   他合眼,在黑暗中凭本能探寻着,一次次去轻触她耳垂上细弱的小小绒毛。呼吸有些发烫,盘旋在她耳膜内,绵长而沉稳。   “薛哥哥……”春娘的气息短促且燥乱。   薛思手里绕着发丝戏她,张嘴抿住耳垂,含在唇间细细吮之。   如愿以偿听到了一迭声的喘息,比他教的那几句还要好听。薛思欣欣然扬起眉毛,睁开眼睛,借着残烛红光看她樱唇微启,声声句句娇呻带着薛哥哥三字逸散出来,萦萦绕绕,不醉不休。   锦衾不知何时滑落了小半截,露出她身上的暗纹素丝亵衣。衣料单薄,衣褶凌乱,颈间系着的桃花冻正卧在胸脯上,忽起忽伏,红润可爱。   他偏头扭脖子,想吻一吻玲珑锁骨,以及另一处曾被他侵犯过的地方。   奈何够不着……   薛思收回目光,亲昵地蹭蹭春娘的脸蛋,轻声问:“喜欢么?”   “嗯。”她舔舔嘴唇,竭力扬起下巴,试图凑近捂着她眼睛的那个人。   “春娘,亲亲无非也就是这样了,愉悦便好,无关乎我是薛思还是薛不思,所以我遮住你的眼睛。若喜欢,去寻你中意的男人玩亲亲吧。”薛思抽回手,捏了捏她的鼻梁。   她蓦地握住那只手,瞳孔因光线的变化而收缩,把刚刚给予她亲吻的这个男人完完整整收进眸子里去。脸上红潮未褪,急急地说:“你是我的夫君!我不要别人!”   “因为我是你的夫君,你才喜欢刚才那样?”薛思把她的手拉到跟前,低头啄了一下。   春娘忙不迭点头,眼睛眨得比星星还亮。   “那么我们需要一个合适的人来填补夫君这位置。”他握着春娘的小手,让她平整圆润的指甲在自己掌心划过,沿着正中那条掌纹划下去,纷杂而多岔,预兆命途多舛。   “你喜欢的人是个叫做‘夫君’的人,与薛思无关。正如我要娶的人只是叫做‘公主’而已。柳春娘,听明白了吗?哥哥会疼你。”薛思拍拍她,笑道:“睡吧。”   春娘不依不饶,趴在枕头上咻咻浅喘着说:“因为你是夫君,我才允许……允许亲、嗯……允许刚才那样。因为夫君是薛思,我才喜欢刚才那样。合起来,你是我的夫君薛思!大郎,妾学会那样了,请您指正!”   她一个猛子扎下去,跟抢食护食的野猫一样,不顾一切要攫住属于自己的美味,生怕动作慢了再被夫君以掌隔开。子曰,学而时习之,学了就得常常温习。   扎到一半,胸口勒住了。春娘挣扎了两下,眉尖蹙着,垂眸转了哀声:“薛哥哥……”   她的衣领被薛思牢牢抓住,像揪野猫脖颈子似的,生生拎起来,阻住她继续向前。春娘拽出衣带,三绕五绕把花结解开,颤栗着往下褪了一点:“我就快及笄了……”   “我就快痛死了……如果你再瞎折腾。”薛思呲牙咧嘴,扔下春娘,倒抽冷气直哎呦。唬得春娘忙拉好衣裳乖乖躺平,大气也不敢多出一口。   柳春娘,哥要是定力不过关,早就精尽人亡了。薛思不动声色地伸出手,从她脖子里解下桃花冻,只称:“印石戴了这么久,该请匠人刻个字,正经作枚印。”   而后压在枕下,没有告诉她,此物正式被薛氏孙回收。   玉兔西沉时,佯装疼痛的薛思,双腿真痛上了,失眠夜。他翻来覆去看桃花冻,又死瞅自己的掌纹,如今世道颠倒至此?纨绔反倒人见人爱、桃花处处开啊!   翌日清晨,趁春娘回屋梳洗换衣,薛思喊来胖叔,如此这般叮嘱一番。交代清楚之后,没精打采地打了个打呵欠,早饭也没传,抱着一团衣裳沉沉睡过去。   阿宽轻手轻脚换了安息香,眼角余光瞥到他枕上搭的半抹月白素丝,掩口直笑。   哎呀,反正那一位每夜都要跑到这屋里来睡,还分成两处柜子搁衣物作甚?劳累她们当婢女的每次都得分别备上两大桶浴汤,早点合在一处多省心。   赶紧同房吧!这事得拜拜神、烧烧香。阿宽顺手把夜里燃剩下的一小段香线献了灶神:“灶神保佑,愿郎主和柳氏飞蛾扑火、**、天雷地火、火上浇油、火急火燎、□焚身、真金不怕火烧、赴汤蹈火、早传香火……”   “阿宽姐,恁念叨嘛词儿咧?”烧火的小厮问。   “大人的事,小孩子别乱问。”阿宽敲了他一暴栗,擦净手忙着张罗起菜单子。   胖叔满头大汗备齐了薛思所嘱咐的事物,候着春娘吃过早饭,招呼小厮捧上前。托盘里摆有一领青葱碧玉色圆领衫,一双乌皮小靴,一顶黑纱罗襆头,还有一匣子书。   春娘疑惑地翻检书册,问:“大郎发奋读书?好是好,可他正在养伤,不宜过劳。”   “不不不,大郎压根不碰这东西。”胖叔抹了一把汗,拱手道:“大郎吩咐,您从今日起得到国子监进太学。咱们温府按 ‘从二品以上曾孙直接入学’的一堆名额还从来没人点过卯哩。叔觉着吧,去听听挺好,又长学问又交朋友。”   长学问是次要的,薛思要送她去交朋友。那些屁股能坐在国子监书桌前老实呆着的世家子弟,以及全国各地选拔入学的青年才俊,全都属于佳婿人选。   春娘看看男装,估计这就是夫君提到过的让她学“善恶”了。她再看看胖叔,商量道:“能不能把博士请到府中授课?我一个妇道人家,去太学,实在不妥……”   “甭费心,包在叔身上,叔一准儿跟祭酒打好招呼,咱听着玩,不当真考试。”胖叔一指隔壁,边做手势边压低声音:“大郎有令。去吧,别叫叔为难。”   春娘进退两难,胖叔不分由说,装茶带壶盛糕饼,点齐四名忠厚跟班,招呼车夫套马驾车。全都打点妥当了,又折回合欢院催促春娘:“别误了时辰,国子监在务本坊,远哩!”   阿宽等四婢簇拥着一位玉面小郎君跨出门槛。靴底本比绣鞋高,束腰衣衫又衬得她纤长,整套一打扮,拔节小竹笋似的喜人。   “扇子,扇子!”阿宽跑进屋里抱来扇匣,为春娘挑了柄羽扇。春娘拿惯了团扇,用羽扇怎么扇怎么不顺手,最后换成白竹骨的折扇,一应扇套扇坠都按薛思素日原样配好,褪了腕上玉镯,这才别别扭扭出院子。   春娘迈不开步子。照闺秀原样走,忒扭捏。仿薛思那样大摇大摆,架子又端不起来。她自己也觉得步态古怪,一折一折打开折扇掩住脸面,不肯撤下。   胖叔跟在左右护路:“叔不好叫你学小厮们,先上车吧。等到了国子监,别人怎么走,咱就怎么走,横竖那里人多,往里头一混,看不出来。再说了,还有四个书童当盾掩着。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经验老道的拔尖打手。”   四名身高八尺的护花老书童齐声应道:“关关雎鸠,打架群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再不让路,狠砸砖头。呔,放开那小娘子!”   声如洪钟,整齐划一,满脸痞横,气势极盛。   春娘从扇子后露出眼睛,再一次把困惑的目光投向胖叔。   “嗐,他们平常上街就喊这句,习惯成自然了。改,现改……”胖叔不停地擦着汗,清清嗓子,训斥四书童:“咱们这趟往国子监走,要斯文。”   “改为:活到老,学到老。”春娘收了扇子,对他们说:“我的祖训,很好记。”   ----------------------------------------   印十三、   读书有三到,谓心到、眼到、口到。——朱熹   亲亲有三到,谓心到、眼到、口到。——春娘   古玩有三到,谓坑到、坑到、坑到。——柳八斛   ----------------------------------------   印二十九   务本坊,国子监。日光煦煦,照得滴水琉璃瓦明晃晃闪着光。春娘下了马车,举起扇子遮住晒人的太阳,往四处略瞧几眼。   她的老祖宗朱熹重修了白鹿洞书院,与岳麓 、嵩阳、应天并列为“四大书院”。她却连那书院外头的石阶也未见过。此时站在国子监,春娘难免感慨一番:“没想到占地如此之广……”   “听说鸿胪寺还想把它再扩一扩。光是来长安求学的遣唐使,一个使团就超过五百人,盖小了不够用啊!”胖叔掏出十枚大钱,招手唤了个扫地杂役引路。   春娘刚走两步,耳边传来女子清脆的笑声。轻纱披帛飘呀扬呀,几位丽装小娘子从她眼前招摇而过,让春娘看得莫明其妙。她很纳闷,问杂役:“这里不是国子监么?放任妇人任意出入,门禁太疏松。”   杂役嘿嘿笑着,左手扶住竹枝扫帚,右手往前面一指:“她们来送茶水点心给意中人。”   春娘忙以扇遮面,低头匆匆跟在胖叔身后,不敢再多看一眼。杂役边走边跟她闲聊:“仰慕崔郎风采而来的吧?最近涌来很多像您这身打扮的小娘子,都只为见见崔助教。”   国子学崔助教,满腹经纶才华出众,却年轻面冷,不苟言笑,是时下长安闺秀们热烈追逐的名士之一。小娘子们甚至不惜日日起早,顶着漫天星星从城里赶到处于外郭的国子监来听他授课。祭酒对这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进国子学的人,父辈少说也得混成三品官,轻易招惹不起。虽明知是女学生,照收不误。   谢过引路杂役之后,胖叔把祭酒请到屋角嘀咕了几句,银子奉上,诸事办妥。   “贵媛也往国子学去?”祭酒打开锦盒取出铜印,往文书上盖了章,填上薛思的名字,只剩下一处空白。国子监设有六学,分别是三品身价的国子学、五品太学、七品四门学、八品及庶人律学、书学、算学。祭酒询问胖叔打算选哪一个。   胖叔又把他拉到屋角,陪笑低声问道:“不知俊朗的小郎君在哪里更多些?”   “……俊朗小郎君么,太多了。最近国子学新来了一位崔助教,很受欢迎。”祭酒颠着那袋沉甸甸的银子,推荐说:“他才二十四岁,尚未娶妻……”   胖叔直摆手:“太老。”比春娘大十岁啊,这意味着姓崔的很有可能死在春娘前头十来年。   “这样吧,文书你先拿去,选中哪个学馆自己填上。”祭酒报以了然的微笑,横竖这小娘子也不是第一个女扮男装来国子监暗度陈仓的,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嘛,何不多行方便。   胖叔乐呵呵施礼辞别祭酒,春娘仍低头跟在他后面。两人刚迈出门槛,迎面走过来一位五十岁开外的长者,他手牵小童,身边是位青衫少年。   春娘瞥见长者腰里佩的鱼袋,心知遇到官了,忙同胖叔退到一旁以示避让。   一退一避之间,已被长者认出。他停下脚步,端详春娘片刻,怎么看都不像认错人。他略显疑惑,开口问道:“你是……柳八斛的孙女?分娘?”   春娘尴尬地抬起头,看清对面是何人后,小声回答:“贺伯伯,我是春娘。”   “唉,老眼昏花不济事了。”贺知章摇摇头,嘱咐春娘转告柳八斛,有好字记得留给他看看再出手。春娘恭敬应下,目送贺知章拉着他的小孙子消失在竹帘后。   下了台阶,四名老书童立刻将春娘护在中央。此时各处正在授课,书声朗朗入耳。胖叔意欲领春娘把六学挨个转一遍,春娘却不愿冒然敲门打扰博士讲学。她指着一处树荫说:“先歇会儿,等他们散了这个时辰的课业,我们再去不迟。”   “遵命!”书童们撑开胡人小马扎,递水打扇,伺候春娘坐下。   枯坐无聊,春娘趁此时闲暇,同胖叔议了一回府内事务。温府明明家底殷实,稍微在账目上做些手脚,足以转走大笔金银。她不明白薛思为何舍近求远。春娘很隐晦地问胖叔:“近日我翻公中采买开支,诸多事项记录潦草,帐上漏洞百出。难道无人钻空子?”   “有啊,时常有人揩油。叔早年还劝大郎也揩几锅留着日后花销。他不肯。”胖叔也坐在小马扎上,一手一把扇子,左右开弓为自己扇风。   两人正说话间,先前遇到的那两位贺氏学子也走到树荫下了。青衫少年朝他们一拱手,分得半片荫凉。那小童头上结成两个总角发揪,红绳系着,大约七八岁年纪。   “柳小娘子,你在等人吗?”少年打量着四个高大随从和她的书匣,主动攀谈。   春娘扭头去看胖叔。陌生男子问话之类的事,交给胖叔出面为妥。若不是薛思有令,她定然寸步不离温府,更别提什么国子监了。   胖叔扭头去看地面,看了许久,仍没听到春娘答话。他放下扇子,无比诚恳地对春娘咳嗽了两声,揉揉喉头,沙哑着嗓子推托:“叔嗓子……哑……说话,咳,难受。”   小童见她久不答话,拽拽少年的衣角,说:“哥哥,她失礼。她的爹爹没有教导她礼仪。子北虽然见不到爹爹,子北却知道别人施礼相问,当回礼作答。”   “嘘,那位姐姐只是害羞罢了。”少年将他拉到自己身后。   贺家书房并不缺乏柳摹本。少年虽未去过柳珍阁,对于祖父常提到的柳八斛却很熟悉。他面前的柳春娘,满腮红霞,低头不语,不是害羞是什么?   少年歉意地做了个揖:“童言无忌,万万别往心里去。方才是在下唐突了。”   “贺郎,您言重。”春娘再不能装什么都没听到,只好起身整衣,勉强学样儿回了一礼:“并非等人,我是来进学的……”   “进学?在下贺子南,幸会幸会!这是愚弟贺子北。”他转身叫弟弟打招呼:“子北,快来见过新同窗柳姐姐。”   贺子北的小手握拳搭掌,上前半步,一本正经地说:“在下贺子南,幸会幸会!”他正在换牙,上下四颗门牙才刚长齐,小牙稀松豁着,一张口,嘴里直漏风。   春娘犹豫了,待会儿进去听课,是不是要像他们那样作揖说“在下薛思,幸会幸会”呢?然后五百个新同窗围上来一个挨着一个与她行礼回礼……而且他们都是男的!国子监简直是世间第一可怕的地方!要不然,撤吧……她心里打起退堂鼓,。   “春娘,不必拘谨,我祖父是你的贺伯伯,你以后称呼我子南即可,世交嘛,别太见外,快坐。哎,你进何学?”贺子南直接喊了她的闺名,世交往来应该亲切些。   得知春娘尚未决定,贺子南笑着说她今天算是碰对人了,当下给她讲起国子监。   “我从十四岁入国子监,先在四门学里读了两年《左传》《礼记》,都是在家中读烂了的,读来读去,觉得于实务并无裨益,因此第三年便改为专攻算学,倒也有趣。今年正在研习律学,俟精通之后,再回太学温习经书,以备科举。春娘,你可千万别选律学,读到累死。”   春娘取块糕饼递给子北,叹道:“他也跟着你去学律吗?这么小的孩子……”   “他来学写字。”贺子南抱起弟弟解释:“国子监不收十四岁以下的学生。但我爹早早从军去了,祖父近来政务冗杂,顾不上子北。把他带到国子监,胡乱跟着学几个字。”   贺知章从国子四门博士、太常博士,一路升到集贤院学士、皇太子侍读,自然相不中寻常坐馆授课的蒙师。思来想去,小孙子贺子北托付给国子监最妥当,因此今天亲自找祭酒。祭酒自然也乐意卖他一个面子,把贺子北分到书学玩耍。   贺子南健谈又热情,子北咬完手里那块核桃酥时,他已经跟柳春娘讲了一箩筐国子监的事。比如哪个侧门可以抄近道;《孝经》《论语》必须学够一年;每十日旬考的内容千篇一律:诵经千字、问大义一条、写贴、讲经两千字;五月歇田假、九月歇授衣假;某某博士爱板脸、某某博士很和善;散学之后到哪里去看太学生蹴鞠之类。   回廊里渐渐有学生走出来伸腰透气,晨课已毕。   “该走了。定下学馆之后告诉我一声,或许能给你找来旬考题目。”贺子南双目明亮,微笑着同柳春娘告别:“实在拿不定主意的话……和子北一起去书馆也很不错。听说今年《三体石经》那课程搞来了真刻石,啧,三国曹魏之物呀!我才不信国子监肯亮出真货。”   他抱着弟弟走了一截,耳边热乎乎地响起贺子北漏风之童声:“哥哥,你今天说的话格外多,昨天给子北讲故事才讲三句,子北是你的亲弟弟……兄友弟恭,子北要找祖父告状去!”   贺子南一愣,完全没感觉到话多啊,只觉得树荫下那段时间过的很快,快极了,快到叫他来不及看清楚柳春娘的柳叶眉到底有一寸几分长。贺子南停下脚步问他:“我说了很多话吗?”   “比三十句多。哼。”贺子北撅嘴抗议,他目前不掰手指能默数到一百了。   “贤弟,制怒要紧!君子不以言举人,谁教你‘告状’这种小人之举的。”贺子南往他股上轻打了两下,笑道:“给你讲一个比三十三句还多的故事,行了吧?”   “请讲来!”子北趴在他肩头,其实柳姐姐给的核桃酥味道还不错。   贺子南把他往上托了托,讲道:“有一天,贺子北拿着一万三千九百七十钱去买丝,丝铺掌柜说这些钱总共可以买一石二钧二十八斤三两五铢……”   “哥哥,讲故事不是算术题。”贺子北沮丧地垂下脑袋,又来!每次让他在故事里拿着一万多钱买这个买那个,最后总被卖货的掌柜问该找他多少钱,还不如三个句子的故事好玩。尽管那仨句是“狼来了。羊跑了。贺小北该睡觉了。”   “好吧,兄友弟恭,再给你讲一个,听完故事乖乖进去学写字。”贺子南嘴角向上翘起轻微的弧度,立在书馆外,轻声讲:“有一天,贺子北去国子监,遇到了一位美丽又害羞的小公主。公主打扮成书生模样,连手都不知道放在何处好。她脸上没抹胭脂,却比芙蓉花还鲜艳动人。贺子北邀请小公主到书馆去,书馆里有白胡子的老博士。”   “哥哥,小公主会和子北一起学写字吗?”贺子北终于盼来了没有狼和一万钱的故事。   “会,我想她会来……”贺子南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如果是柳八斛的孙女,应该会对三国刻石感兴趣吧?   他抿嘴笑了,不来亦无妨。   这位宽肩窄腰一身青衫的少年,整衣敛了心情,牵起红袍总角小童进馆习字。   印三十   上千名国子监学生涌出学馆,石板路上顿时热闹起来。转扇子的、揉眼睛的、辩大义的、招呼自家随从奉茶点的、急匆匆奔去出恭的、立在树下跟小娘子眉来眼去的、讲着蹩脚官话教训昆仑奴的、朝老博士作揖请教的……春娘四周全都是异性。   她谨慎地躲在胖叔身后,不愿跟他们的距离太近。放眼望去,一片黑襆头。   “活到老,学到老!”四个书童敬职敬业,前后左右架势端起,把春娘护在中央,巡街似的亮嗓子吆喝开道:“学到老,活到老!”   旁边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选书童讲究的是伶俐聪明眉清目秀,嗬,好家伙,瞧这四位,典型护院悍奴啊。国子监官家子弟齐全,斯文儒雅者十之**,如此嚣张喝道的人可不多见。   春娘打开扇子遮住脸,一小步一小步往前挪。东风轻柔吹过,隐约嗅到了草木香、书墨香,以及她闻惯了的脂粉香。女子佩香与男子不同,春娘悄悄从扇骨缝里往外窥,窥见前面的圆领衫中,裹着鼓鼓的胸脯细细的腰。   “活到老,学到老!让开,让开!”她的书童不耐烦地挥挥手。   那几名女学生纷纷聚到一位深绿衫男子身后,即使不害怕,也拿捏作娇怯可怜的神态,细声寻求依靠:“助教,他们好凶……”   “活到老,学到老?” 这句话倒喊得颇有志气。崔助教止住春娘一行人:“且停,国子监禁止高声喧哗。你是哪个学馆的学生?”   这人手捧几册书,头戴一梁进贤冠,衣服深绿色绣暗纹,腰里束着银带子。面色看上去很不友善,薄唇寡脸,白日霜降,眼里头寒光泠泠,目光随意那么一扫,便叫胖叔忘了擦汗。   冬天来了?这眼神冷的能结冰。胖叔断明白他是个不好相与的六品官儿,忙示意四个开道的书童噤声。他把祭酒给的文书展开让崔助教检验:“新入学,尚未择定要去哪个学馆。”   “薛思,凉国公主之子,年一十九。”崔助教从头读到尾,学馆那一处的确空着。他看看面前的男装小娘子,最近女学生真多……遂折起文书收了,道:“薛思,随某入国子学。”   薛思正在榻上认真读书。   枕边各色册子堆了一尺多高,全都是今日从书房运出来解闷的。阿宽立在床头缓缓挥着大团扇;阿衣握了小锤子铛铛砸核桃;果仁被阿解剔出来,先在蜜碟内蘸上糖浆,又往炒熟了的芝麻盐中滚一滚,搁进瓷碗里供薛思享用。阿带研开丸药,坐在床尾为郎主敷伤。   黄书美婢,这才是纨绔的悠闲生活。薛思拈了片蜜瓜,皱眉忍下一声“哎呦”,翻过书页直奔重点内容精读,痛并快乐着。   “薛弟!”温雄推开门,领进来七八位乐伎。“你的帖子我都送到了。”   “有劳温兄,坐下一起看?”薛思递给温雄几本书。帖子送到,意味着最近几天谢绝一切探访和打扰,安心养伤。不过,作为补偿,伤好之后他约了九公主以及众多小县主聚宴。   温雄才看过书名便摇头,直称这都开元十五年了你还在看开元六年的手抄本,太无聊了。   薛思狡黠一笑,食指叩书道:“温兄此言差矣。书虽旧,订书的线却是今早新铆上去的。你看,我把这摞旧书拆开,几本混在一起随意插叠,另有乐趣。”   乐伎拨弦吹笛,温雄翻开混订的旧书,果然混得颠三倒四。书皮写着老掉牙的字:“玉簪花”,起头几页是亲王在小花园里戏新婢,接着一截骤然转到了花魁艳压洛阳城,一会儿刀光剑影,一会儿红帐鸳鸯,中间居然还夹入几页“之乎者也”的五经。   “如何?”薛思趴在枕头上笑问。   “……罗衫白袜扯了满地,那女子莲足倒勾,嘤咛一声。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温雄呼啦啦向后翻:“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心肝儿,奴家昨夜想了你大半宿,耍个比翼双飞?”   太重口了……温雄往嘴里抛了颗酸甜梅子,读得津津有味。   门房送来柳家的书信,春娘进学未归,小厮传至薛思手中。封皮上落着柳八斛的名字。薛思毫不客气地把信皮撕开,抽出薄薄一页纸来。   阅毕,连纸带封塞进枕下,摸着下巴细琢磨。   柳八斛什么也没说,信上只写了几行字,全都是有名的古画。这是何意?   “春娘几时散学?”薛思问阿宽。阿宽摇头称不知,薛思想了想,反正她晚上会回来,便把柳八斛那封让人琢磨不透的信抛到一旁,继续他悠闲的伤员时光,包括撵走了一位据说是来给温府小娘子授鞭技的女镖师。   春娘从巳时跟着崔助教进了国子学,直到未时才瞅准空当向崔助教提问。她牢牢记着此行目的,只想早点问清楚早点离开。春娘恭敬地问:“究竟何为善,何为恶呢?”   “我们今日讲的是《春秋公羊传》,并非孟子人性之善也。你问善恶做什么。”崔助教负手往外走,他临时需要代课,还有别馆课目得赶去,没时间跟这个新学生长篇大论。   春娘紧紧跟在后面,锲而不舍地追问:“学生入国子监只为善恶一事,盼您指点。”   崔助教急着赶路,匆匆撇给她一句:“有耐心否?随某去书馆,课后指点你。”   屋门推开,崔助教冷冰冰的眼神掠过几排书桌,书馆内顿时静了下来。贺子南悄悄扯过一叠厚宣,遮住他弟弟书案上胡乱画出来的长脖子乌龟和四腿青蛙。   春娘候在门外,打算多等半个时辰。崔助教指着空位,示意她也进来听讲。春娘习惯性地欠身致谢,胖叔跟在后头小声提醒:“错了,您现在是男装……”   若搁在外面,肯定惹来众人哄笑。可书馆内仍旧静寂如故,波澜不惊。不是不想笑,不敢笑啊。今天来代最后一堂课的崔助教面冷,万一惹了他,被评为末等可就糟糕了。春娘自知尴尬,不觉红了脸,低头走到最后一排。   终于来了……贺子南扭头看着她,飞快写了张小字条“行错礼不要紧”,想伺机抛过去。   “非礼勿视。”贺子北扯扯他哥哥的衣带,摇头晃脑地比划着口型。   崔助教见案上还有未用完的白芨等物,一眼明了,博士留下来的这半堂课在讲拓字。他伸手捻了捻宣纸薄厚,尚可。举起拳头大小的纺绸布包,问道:“拓包可扎好了?”   “扎好了。”学生们一人拿着两个拓包。   “白芨水呢?”崔助教又问。   “泡好了。”他们案上十八般工具配得很齐全。   右边半瓯墨汁,是加入水胶、白矾熬足两刻所制。左边青瓷水丞内,满满一水丞的温水泡白芨。案角放着三寸高的细稯丝刷子、羊毫大排笔、较易吸水的薄宣与厚宣各两沓。   “拓法有二,一曰乌金拓,一曰蝉翼拓。乌金拓色深,蝉翼拓色浅。天花乱坠讲到天黑,你们临到碑前拓不出来也无用。”崔助教边收拾案上诸物,边对学生们说:“今日实地操练。”   实地操练?该不会是去拓碑吧?祖父说碑拓不上墙,尤其是墓碑,损阴德。柳珍阁也从来不收不卖碑石佛头等物。要拓只拓龟甲之类图个稀罕花样,属于老伙计们才做的力气活。这会儿崔助教说要实地拓字,春娘心里一沉,后悔进来听讲。   “喏,同窗,借你用。”贺子北丢给她两个小包子似的白绸拓包。   贺子南随即替她端了白芨水,笑道:“春娘,这是你家老本行呵,想必很精通吧?”   “我、我从未拓过字。”春娘一手拿着一个小白包,不知如何是好。文人拓字临摹,或者拓印石边款,跟柳家做买卖不完全是同一回事,她只晓得拓包里裹的是棉花,至于裹几层、为何非得两个拓包,则全然不知。   “我们也是第一次。”贺子南把瓯碟笔墨装好,臂肘轻轻碰了碰她,说:“快走吧,已经落后其他人了。小心崔助教拿板子教训咱们。”   春娘忙往后退,抬头看到门口绷着脸的崔助教。很显然他对学生一视同仁,绝不会吝惜多赏几下竹板子:“勿耽搁时辰。”   书馆顷刻空无一人。贺子北拉着柳春娘,一起跟崔助教来到拓字的地方。整整一排石刻倒不是老龟驼碑,春娘稍稍松了一口气。这些只是历年修缮国子监的记录与题字罢了。   崔助教令他们试着去拓:“先将薄宣纸折好,在白芨水中沾湿。这样有助于让拓纸更好地贴在石面上。沾湿之后再用厚宣吸去多余白芨,展平,覆之。开始吧!”   贺子北跃跃欲试,春娘立在旁边,伸手阻住这个总角小童。她揉了一张厚纸,蘸些清水,细细地将刻石擦遍。风吹雨淋,上面看着干净,终究积了灰尘的。   春娘这个细小入微又讲究的举动,一丝不差落进冷面崔的眼中。他的嘴角动了动,目光难得暖上一回,走到前面振臂呼道:“停!都先擦净石面,再往上覆纸。”   “春娘,你思虑很周到呀。”贺子南拎开一整张浸过白芨水的宣纸。   春娘垂手报以微笑,没给柳珍阁丢人就好。   她本名叫作春娘吗?崔助教踱到他们这块石刻跟前,点点头。   覆上宣纸,拿排笔抹了所有的气泡,再吸去多余的水分,等它慢慢变干。此时,用刷子去捶击纸面,让它在有字的地方完全凹进刻痕内,这样拓出来才黑白分明。   崔助教管这个步骤叫“上纸”。   “取笔、蘸墨、涂在拓包上。”崔助教有条不紊指导他们进行下一步:“涂好之后,用白拓包去拍墨拓包,沾染一丁点墨色,小心扑到纸上,注意别洇掉。此谓之上墨。”   “啪啪啪——”   “扑扑扑——”   一时间,拓包连续不断地拍在石面上,击打声响成一片,有点像妇人在河边捶衣。   春娘握着贺子北扎成的小拓包,感觉拓字跟对镜扑胭脂差不多,若太浓,便洇脏了,非得一点点扑上去,俟它一层层加深变黑,逐渐留出碑上的白色刻字。   才扑打了短短两行字,她的胳膊就开始发酸。力气活啊……涂墨要快,两拓包相拍沾墨要快,拍在纸上还得快!不快的话,墨就变干了。一拓包扑下去只能拍上很小一点黑色,为了拓片色泽匀称,必须不停地上墨。   “累了?”贺子南关切地问。   “嗯。”春娘只想解决善恶的事好向薛思交差,不打算当真进学,拓不拓字无所谓吧……   “你歇着,我来。”贺子南接过她的拓包,舍了自己那片石刻。   贺子北已经满手乌黑了,鼻尖也不幸蹭上一点墨汁。他跑到贺子南身后举起小拓包,不言不语冲着春娘那张白纸劈里啪啦拍下去。   “你们三个,公然代做拓字课业,视某如无物?视学馆规矩如儿戏?”崔助教抓了个现行,冷冷斥道。   印三十一   一个字,罚。   贺子北,年纪太小,属于国子监编外学生,罚不得。贺子南,罚大字五百,戒尺暂免。至于那个叫薛思的女学生……   崔助教指着石面上所覆宣纸,罚她做首思过七绝:“就写在这纸上。”   如果能有三分才学,此女便是他盼了二十四年的完美妻子。崔助教上下打量柳春娘,越看越顺眼。她说得出“活到老,学到老”,可见其坚韧有耐性;她求教“善恶”,可见其心存善恶;她擦净石面,可见其细心认真,精于操持家务。   他母亲也是这样的人,家里一切器皿,全都擦得锃亮。   春娘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举动,在崔助教眼中,顿时成了天赐良缘:就冲那句活到老学到老,他坚信即使将来崔家遭遇什么不幸的变故,春娘定然可以抚养子孙长大。另外,此女能进国子监,说明其身份也还不错,至少跟公主沾亲带故。只差一条“红袖添香”的才情来锦上添花了。   崔助教虽有期颐,面上依旧冷淡,怀揣着私心罚春娘写首七言绝句。   春娘很为难,喃喃道:“我不会作诗。”   能听进去五经却不会作诗?崔助教只当她找托词,并没有开恩免罚:“写四句,一句七个字,以今日拓字为题。这总不难。”都说字如其人,看看她的字迹是何模样也好。   贺子南在旁边干着急,罚他五百字倒容易的很,无非是枯坐半个时辰慢慢写。罚柳春娘的四句诗,字数虽少,可是看她为难的样子,恐怕真写不出来。   春娘被一群书馆学生围着,又无胖叔撑腰。她腮上越发烧得通红,一不愿在贺子南面前丢柳八斛的人,二不愿在崔助教面前丢薛思的脸,怎么办?   没学过七绝,总摹过七十多首题画诗。春娘暗暗咬了牙,打起十二分精神,默默筛寻昔日看到过的诗句。最差也得仿一个……而仿亦有道:   依瓢画瓢,看见什么画什么,叫原样临摹、高仿。   依瓢画葫芦,添上那剖开的半边儿,齐全了,残画修补。   依瓢画出个蛐蛐笼子或铁拐李药葫芦来,这叫臆造品。臆造画作,最是真伪难辨。   她凝神思索片刻,心中有了主意。糊弄国子监助教,画瓢画葫芦都不顶事,得从宋朝借点稀罕货才对得起柳家的行当。   春娘提笔,瞧见贺子北右手抓拓包、左手撑石面,仰头盯着她看,圆团小手恰好按在“一”字上。春娘腕转笔落,流水写开,跟在屋里誊账本似的写下两行:   “贺、氏、二、子、拓、乌、金、石、碑、心、篆、一、字”   “十三个。”贺子北认不全那些字,不过他数清楚了:“四七得二十八,去十三余十五。还差十五个字,快写吧,子北给你蘸墨。”   春娘替他擦净鼻尖墨点,含笑说:“只差三个字。”   崔助教逐字看了,字迹勾划秀美如人。可惜这位小娘子不会作诗,日后无法红袖添香吟文联句,离他所期待的完美妻子还差那么一点。娶还是不娶?   “你缺十五字,任意写上补齐。补完继续拓碑。”崔助教转过身去。   “助教,纸上是连环诗,可连环成四句。现在只差三字了。”春娘搁下毛笔,纤指划过石面,轻声读出宋朝人的文字游戏:“贺氏二子拓乌金,子拓乌金石碑心。”   她话一出口,崔助教与贺子南同时悟出机巧所在。这字,竟是重叠往复的。顺着春娘的指尖看下去,后两句亦从前字而来,四字咬着四字,若补全最后三字,俨然凑为七言诗。   春娘尚未想好结句。墨汁在白芨水宣纸上凝住了,字音从她的舌尖缓缓滑出:   “贺氏二子拓乌金,子拓乌金石碑心。金石碑心篆一字,心篆一字……”   “春深深。”贺子南抢先填上。   “抚桐琴。”崔助教脱口而出。   连环诗,玲珑心。这个女子他娶定了。崔助教弯腰揭起刻石上面的宣纸,宣布散课。春娘忙追过去,问:“助教,何为善,何为恶?您应允课后指点学生。”   “你的七绝格律有误,没学过音韵吧?明日国子学馆,我会逐一教你。”崔助教卷起拓纸,淡淡看了春娘一眼,不再多说其他的话,径自离开。   贺子北听不明白他们在谈论些什么,丢了拓包仰头道:“她挨罚,你却笑的好开心。”   “因为小公主的诗里有贺子北呀!我讲给你听……”贺子南弯腰背起弟弟,一路笑着。   这天夜里,薛思主动把春娘留在身边,以示兄长般宽厚的爱意:“春娘,今天结识了哪几位新友人?如果有中意的,只管叫胖叔去探查他们的底细。”   春娘把脸埋进他的臂弯里蹭来蹭去,捡着没要紧的事说了两件。及至讲到那位特别严厉的崔助教时,格外撒了个娇:“薛哥哥,明天可以不去国子监吗?助教很凶,一丁点小事就罚人,拿竹板子打手心……我害怕,不敢去。”   “助教打你?”薛思闻言,忙把她的手拉到眼前。   春娘委委屈屈地贴过去,将受罚写诗那段一五一十同薛思讲了,央道:“薛哥哥,我只会这一种作诗法。助教让我明天跟着他去学音韵,我学那些无用啊!”   薛思却听出了另一层意思,他伸手拍拍春娘,笑道:“别怕,你的桃花快开了。”   心篆一字春深深的那位,自是对春娘动了春心,不及思索就吐露他心中篆刻的字是“春”。而另一位同时接了心篆一字抚桐琴的,要么毫无瓜葛,要么便是想迎娶佳人。他肯接句,多半属于后面一种。薛思把这层关系跟春娘细细分说,断定二男皆有意。   薛思对素颜女扮男装的柳春娘很有信心,况且她静时文雅,理应很对国子生的胃口。   “薛哥哥,你想多了。”春娘不肯信,三个字补全一句歪诗而已,哪里冒出来那些乱七八糟的大道理。她的食指按在薛思太阳穴揉了几下,分辨道:“贺伯伯写的‘二月春风似剪刀’也带春字,至于琴,自古名士常奏之。反正与我无关。”   薛思笑嘻嘻往她额上一点:“笨丫头,单说温府乐伎用的琴,就有旬木、松木、荔枝木、伽陀罗木、杉木数十种之多。他一念之间偏偏选中梧桐木应合你,我琢磨着是凰求凤的意思,凤栖于梧桐嘛。哎,你别摇头不信。知道哥哥第一个念头想起接什么字吗?”   “不知道……我不管,我不去国子监!”春娘攥住他的衣襟不肯松手。   “心篆一字是个yin。”薛思抬指勾起她的下巴,坏笑道:“准吧?我们三人,念头不一样,接出来的字也相距甚远。贺子南与崔助教,你更喜欢谁?”   原来夫君喜欢“银”。往后,多淘换几件攒银子罢,她暗想。更喜欢谁的问题么……   春娘没说话,小手挠啊挠,在薛思背上划出两个大字来——薛思。   “乖。”薛思抚着她柔软的长发,心底亦泛着柔,甚是受用。唉,她是好的。   受用归受用,该办的事必须一样不落抓紧办。薛思从枕头下抽出柳八斛的家书递给春娘,问她信上写的那些古画名字是何意思:“行话暗语?不方便说就算了。”   “薛哥哥,我明天留在家里。”春娘看完信纸,脸上顿时笑如二月春风:“祖父这信是摹本的货单子。我爹在扬州回不来,担子落在我肩上了。”   薛思吃惊地望向她:“你会画画?”   春娘笑容一滞,低眉小心问她夫君:“若您不喜欢妾为娘家出力,妾这就回信辞掉。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妾听您的安排。”   “柳春娘,你不但该画,还应大画特画。”薛思意味深长地注视了春娘片刻,说:“画完柳珍阁的单子之后,给哥画几幅****来赏赏。”   春娘听到此话,嗓子比笑容更滞涩,眼帘一下子垂起来了。她结结巴巴地答道:“我、我愿意去国子监学作诗……明天就去……”   现在想去?晚喽。薛思刚发现宝藏,岂肯轻易放过。伸出单臂搂着她,额头相抵,压低声音沉着脸戏问她:“想去国子监会哪一位小情郎,嗯?你说出来,哥亲自送你出门。”   春娘支吾半天,答了要遭殃,不答更遭殃。薛思瞧够了她的窘迫模样,笑道不必着急。在府里安心作画,对外称病,晾那俩小子十天半月,正好比较二人谁更有情义。薛思还建议她每人送个香囊、写写花笺,主动勾搭一下。   “唿,唿!”   不等春娘回答,薛思打了个唿哨,阿宽应声而至。他摸摸肚子,对春娘说:“柳春娘,我想喝一碗你亲手煮的汤。”   春娘点头,披衣离去时还不忘表明立场:“薛哥哥,明日起,我的香囊全绣上薛字。”   薛思目送她离开,冲阿宽摆摆手:“锁门,爷需要静一静,今夜独眠。”   ----------------------------------------   印十四、   初恋的芬芳在于它是热烈的友情。——赫尔岑   我们的友情……芬芳了?——薛思   ----------------------------------------   番外印   紧赶着先码个小番外暖场。注:番外跟正文情节木有任何关系。   “当唐朝男人穿越到南宋”之元宵节   正月十五,上元节,有雪。   雪片细小轻盈,尚未飘近美人肩头,便消融在莲灯彩炬之上。正阳楼前,百戏耍得欢腾,一座座彩棚扎起来,一簇簇爆竹燃起来,临安上元节年年火树开银花。   薛思抖落肩上薄雪,不屑地说:“这就是你们南宋上元节的盛况?”   他立在街边,对这场盛大的节日无动于衷。人挤人,有什么好看的。边抱怨着,边解了大氅带子,伸胳膊揽过春娘为她披上,一丝不苟地系出个同心死结。   “我不冷,你穿吧。”她轻扯系带,扯不动。“活袢么?系太紧了,待会儿回家解不开。”   薛思曲指刮了刮她的脸蛋,笑道:“脸都成了桃花冻,还说不冷?!这样阴冷的天气,多穿几件衣裳才行,你们女人啊……偏不肯。”   雪花晶莹,忽忽悠悠飘坠着,钻进脖子里,凉凉的。春娘伸出手,掌心接住几片雪,辨道:“我只当临安比长安暖和,春来的早,夏天也长些。谁知道冬日是这番气候……往年在长安过上元,出门观灯也只在裙衫外头搭件狐裘罢了。”   “狐裘会有的。”他随意笑笑,牵了她的手往市里走。如今在南宋临安不比长安时。往年在长安,他曾是个吃喝不愁的纨绔,爱送她多少件狐裘都行。那一年正月十五,他带她赏花灯。灯没看入眼几盏,倒赏见了雪白的裘皮之下,露着半抹凝脂胸脯,大红团花裙直垂到云鞋尖上,把一段柳腰遮的半分也瞧不着,叫他总忍不住伸手探进狐裘去环住她的腰,好比量比量到底还要不要再买一碗应节的热汤面蚕。   该养胖些才好。薛思瞥一眼她的腰身,停在食摊前,招呼店家来两碗圆子。   一碗给了她,另一碗仍推到了她面前。习惯成自然。   白糯米团,鹌鹑蛋一般卧在碗底,汤中浮着几片桂花,霭霭的热气扑到脸上,熏得她面色愈发红润。小瓷勺慢慢在碗里搅着,春娘叹道:“你这毛病,何时能改呢?”   “无须改。”薛思笑容依旧。   初来南宋的那些日子,除了身上的中衣怀里的人,薛思一无所有,想去典当几件佩饰都不行。一切从头开始时,养成了这习惯:一张饼掰两半,给你一半。剩下的掰两半,继续给你一半。所谓宠着一个人,无非也就是这样了,一半又一半,分出生命的四分之三,从二十岁到八十岁,遇到你,属于你,宠着你。   好在像他这样的纨绔总能找到活路,临安是个有很多男人的地方,有男人的地方就有兜售****的可能。再过些日子,估计混个一等宫廷画师也不成问题,薛思本就报了今年翰林图画院的考试,到那时便可以结识许多权贵,私下大赚他们一笔****钱继续纨绔……所以狐裘并不遥远。   薛思一时兴起,挪凳子挨着她坐了,凑近耳边低声说:“敢在街上喂一勺圆子么?”   春娘颇小心地往四处看看,人很多。当街亲昵实在有伤风化。左手伸到桌下悄悄握住他的手,拒道:“自己拿勺子舀去。你又不是贺子北。”   “……竟然还有个贺子北?柳春娘,你喂他吃东西了?什么时候的事?”薛思皱眉,原来他的情敌不止贺子南和姓崔的那两人。   “喂过几块糕饼,一把胶牙饧糖块,还有……”春娘慢慢回忆着。   什么?!薛思腾地站起来,意志坚定:“不考画院了,我要穿回唐朝去干掉贺子北!”   印三十二   夜长当歌,十王宅中灯火通明。   一队队宫娥捧着酒食果菜,裾带生风。舞女们不知疲惫地跳着胡旋舞,红烛高照,空气里满是污浊的残酒混了残夜的气息。席间已经醉倒两位小王了,歪斜仰躺在波斯地毯上,口角挂着涎水,在醉梦中继续他们的议题。   八月初五是皇上的生辰,贺礼也该早早作个预备。   诸位小王聚在一起,商量着各自要送的贺礼,免得献重了样。弟兄们太多啊,难免出现置办了同一件礼品、费力费财又不讨好的事情。   议来议去,左不过是些老花样。李嗣庄陪坐饮酒,酒至半酣,脑子一热,忽地想到了柳珍阁。他举杯提议道:“我有置办贺礼的好去处了!皇上喜音律,不如叫长安卖琴的商贾搞几张古琴来,十款十样,刻上诸王名号,全都送琴,定能叫龙颜大悦。”   “十款?喝多了吧?名琴可遇不可求。得一款已是侥幸,且不说所余的筹办日子只有两个月,就算花上十年,也未必能凑齐十款。”太子摇头驳回李嗣庄的建议。   “嘿,太子贵为储君,哪用操这个心。”李嗣庄剥了颗葡萄抛进嘴里,成竹在胸:“这事只消交给那些商贾们去办,对他们把最后期限说狠戾些,您到时候坐在十王宅里赏着歌舞喝着酒,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足矣。”   他可从来不为过程操心。李嗣庄呷了一口酒,补充道:“商贾的奇货就同民间美人一般,只要肯搜刮,总能寻出几个绝色来。长安城购宝头一个去处,柳珍阁。还有西市里的聚福轩、胡宝店,藏货颇丰呀。”   李嗣庄一口气数出十来家老字号,神色轻松:“每家摊派一把古琴,限他们月内办妥。”   柳珍阁生意上门了。   柳春娘在温府小厨里熬好清粥,不敢多盛,舀出小半碗放在木托盘上,擦擦鬓角香汗,起身端到薛思卧房去。   她以肘推门,推不开。换到另一扇雕花木板子上,仍旧推不开。春娘心中疑惑,这门何时如此难推了?再用了些力气,推出半寸的缝隙。   轴承扭动,铜锁相磕,一截锁头赫然藏于门内。   几声脚步拖着呵欠渐近,阿宽揉揉眼睛,见柳氏终于做好了粥,从门缝里答道:“您回吧,郎主说他今夜独眠,吩咐婢子不许开门。”   “阿宽,你先开锁。这样很危险。”春娘冲着门内说。   屋里传出闷闷的男声:“柳春娘,开锁会更危险。我刚作了个很艰难的决定,再不能同你没大没小地嬉戏了。你出师吧。天天一张床上滚来滚去,纵使哥哥心思纯良……”   他顿了一晌,没听到任何回话,便继续说下去:“纵使哥哥心思纯良,也不能总惯着你。”   如今他是有两位候选妹夫的正经哥哥了,该避避嫌。薛思抱着枕头,对自己一时定力不足产生了不该有的反应等情况进行了深刻的反思。   先前吻都吻了,那处也没雄赳赳啊。今天不过是搂着她摸了两把腰,不过是被她摸了两把背,怎就如此不争气地蠢蠢欲动了呢?   背上一横一竖一撇一捺的“薛思”二字,仍鲜活匍匐着,挠揉着他的神经末梢,鹅毛挠痒一般,痒到心里去。   愈想愈深,寸寸深噬入髓,牢牢附在骨肉中,往四肢百骸蔓延开。   **啊,这就是**,潜伏在体内的妖孽。薛思绷着脸,竭力克制。   **忒可怕,得不到满足便相思,得到了满足又容易相爱,这两样都不好。   “这该死的邪念。”薛思暗骂自己一句,果断迅速地作了决定。   阿宽忠实地执行了薛思的命令,在门口守了一会儿,见春娘默不作声走掉之后,关好门缝,对薛思禀报道:“郎主,她离开了,您睡吧。”   “明天交待胖叔去买个美婢,要十四五岁白净些的。”薛思艰难地挪了挪身子,屋里还是收个小美人贴身伺候着为妥,至少不用委屈自己。   阿宽小心翼翼地问:“你们吵架了?郎主,这还未满一个月,您就要纳新人,似乎不太好。”   “你倒戈,当罚。”薛思没好气地把头埋进枕头里,拉过被子遮住脑袋。   屋外没声没息地聚了四个人,被拨给春娘当书童的那四位。春娘点点头,弯腰谢过胖叔,一句话都没说,指间一松,手中的白绢展开,上面简简单单勾勒着她的意思。   青黑色的描眉黛墨,勾出两架火盆一簇旺火,火苗直扑窗棂而去。旁边一行娟秀小字:“架火烤鹌鹑馉饳儿”。   春娘立在薛思门外,边向他们示意手绢,边作了个“嘘”的动作,力求万事静悄悄地进行。胖叔明了,这是要为大郎烤鹌鹑哩。真是难为春娘了,刚熬完清淡小粥,又费心思在门外烤鹌鹑。他挥手叫众人赶紧干活,自己颠儿颠儿地跑去厨房,调孜然,撒椒盐,弄出一大碟子调料。既然架火了,干脆也跟着沾个光!烤鹌鹑馉饳儿甚美味啊!   胖叔左手端盘子,右手拎鹌鹑,来回跑了四五趟,把缸口大的大火盆上摆满了铁叉子。   柴火都是现成的。连火镰子都不用咔咔去擦,直接从灶里抽出几根扔进去。春娘嫌那些木柴烧得太熟没有烟气火焰,指派了一名老书童跟着自己到厨房抱出棉花秆,一捆捆丢到盆中。   桔黄色的火焰熊熊腾起,春娘额上冒了细汗。   她抬手拿帕子擦汗,不知不觉间,将帕上黛墨染了满额。胖叔没瞧见,他正专心地围着火盆烤鹌鹑,小火棍拨拉着木柴,一脸兴奋。大火粗木头,这才是正宗的烤法……最好配上野蒜和野韭菜花,啧,盐巴一撒,那滋味。胖叔轻咽口水,对铁叉子上的鹌鹑们投入了更大的热情。   火势终于旺起来了。春娘含笑握起粉拳,重重地捶在门上。   “不好了!走水了!快开门!阿宽,薛哥哥!走水了!”   谏臣大体有两种谏法,一为正着反着据理去力争,二为明着暗着拿事实说话。倘若两种都不管用,最后尚可死谏以青史留名。   所以一哭二闹三上吊并非妇人独有。   一哭,为哭诉哀情,好叫他回心转意。这只比大臣同皇帝讲道理多了点儿泪珠而已。   二闹,为闹出事实,好叫他提前看看严重后果。大臣们最惯用此等方法,不然也就不会动辄“臣以为”“依微臣之见”搬来前朝旧事明喻暗喻一番,喋喋论个不休了。   三上吊,为死谏。一不小心要搭进小命去。   柳春娘被薛思拒之门外,第一个想法不是清粥、不是失宠,是后宅安危。她心慌慌地要阿宽赶紧开门,夜里最要小心提防门户走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啊!   反锁屋门,夫君还是个伤员,万一出点什么事,砸门都来不及。念头至此,连那清粥也顾不得了,什么话都没有说,直接找人架火给他看。   “阿宽,快醒醒!”   春娘一手捶门,扭头朝四书童调皮地笑着,比划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别作声。院中有睡眠稍浅的下人听到动静,急急忙忙披上衣服探头来看,着火可了不得!待见到薛思门前俩大火盆烤着鹌鹑,全都被书童们撵回去继续睡觉了。   春娘捶门的小拳头挥得越发欢快:“走水了走水了!速速开门!”   烤鹌鹑的焦香味弥散开,火光噌噌跳跃着,映红了门上雕花格子。   “砸门,拿斧子砸门!”阿宽惊醒之后,连扑带爬奔到门边,钥匙圈环在她手里哆哆嗦嗦,十来把形制各异的钥匙晃得眼花。   白日里刚拜过灶神,还烧了香,难道夜间灶神爷爷大驾光临了?   阿宽怔怔地跪在毯子上,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拜。口中语无伦次地呼着:“灶神爷爷,您收了神通吧!民女错了,民女真的错了,下次再不敢拿烧剩下的檀香往您那香炉里供奉。灶神奶奶,大半黑夜的,您赶紧把灶神爷爷拉回去吧,初一十五给您点高香!”   “阿宽,拿钥匙开门。”春娘憋着笑,拍门提醒她该做些什么。还灶神爷爷呢,真要是宅子里走了水,恐怕薛哥哥要被这阿宽连累成烤鹌鹑了。   阿宽慌了一瞬,缓过神志来,立刻捏住刻“吉”字的铜钥匙,用尽力气捅进锁眼。铜锁铿锵落地,春娘跌进屋里,险些被瘫软在门槛上的阿宽给绊倒。   “开门就好,没事了……”春娘弯腰扶起阿宽,拍手为她顺着气:“以后不许上锁。”   门扇大开。薛思躺在床上,将外头的动静瞧了个一清二楚。   篝火舔着夜色,细小的火星子迸进空气中,噼啪,亮极了便燃尽了,而后消逝。飞蛾挥翅扑火,火光下什么蛾子都被映成了暖色,有一只么蛾子成功趁火势扑开了屋门。气流炽烈,携烟火味烧烤味闯荡进屋子里,的确很香,却叫薛思恨的牙根直痒痒。   假走水,真狡猾。   他盯住门口的柳春娘。   “大郎,你要几分熟?”胖叔举起铁叉子,殷勤地朝他打招呼。   印三十三   “柳、春、娘!你过来!”薛思现在被另一种**给攻占了,这只狡猾的兔子,他要把她丢火堆里烤成五香兔,烤到九分熟。哦不,九分熟太便宜这丫头,至少烤到十二分,烤焦为止!   春娘扶着阿宽,正色规劝夫君:“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薛哥哥,这门,锁不得。”   薛思眼里早已天干物燥,火气直冲。   他勾勾手指:“柳春娘过来,阿宽出去。胖叔继续烤鹌鹑,记得为我涂上一层酱,烤入了味以后搁盘子里,明早端桌上,我慢慢品。”   “没问题,叔瞅着这两架子差不多都烤好了,叔先给你放到厨房拿纱笼罩上。”胖叔眼色颇好,立马拽过阿宽,笑嘻嘻地把她拉走。   从外面关好屋门,胖叔擦了一把汗,撕下鹌鹑翅膀放在鼻下嗅了嗅,甚香。他挥挥手:“散了散了,你们一人分一只鹌鹑,爱蘸酱的蘸酱,爱蘸糖的蘸糖。浇灭火盆,回屋睡觉吧。”   “叔,她额头上有墨,我得进去给她递个湿巾子擦擦。”阿宽缓过神来,想起刚才似乎看到春娘额上黑乎乎的一片墨痕。   胖叔一把拉住她,摇着头说:“里头有大郎,甭瞎操心。人家鹌鹑趴窝,你进去擦什么墨啊,阿宽,你白当了这些年差了。”   “……叔,先前吧,咱们郎主挺好伺候。自从娶了亲,越来越难服侍,我都猜不准他想干吗。刚才还叫我嘱咐你替他买个白净美婢,要十四五的。你抽空办就成。”阿宽揉揉太阳穴,犹豫着明天晚上是否继续锁门。   她决定明天请病假休息。这一惊一乍走水架火的夜差,得逃。   胖叔倒没把买美婢的事情放在心里,他大嚼着烤翅膀,边吐骨头渣子边说:“小孩子的事,咱们大人少管。明早起来指不定谁吃鹌鹑谁端盘子敲碗沿哩。”   一夜过后,不堪回首。   胖叔眯着笑眼,同阿宽一起站在大床旁,伺候早饭。薛思趴着,春娘坐着,矮桌上简单摆了四五碟子菜蔬与粥品,还有烤鹌鹑。阿宽一本正经为男女主人递巾子递碗筷,退到薛思侧后方,看着他捡了几块皮脆肉嫩的鹌鹑腿子肉挟到春娘碗里。   “柳春娘,哥是个公私分明的人。哥绝不会因为昨晚……呃,哥绝不会因为昨晚你淘气纵火而苛刻待你。你的口粮,照旧不变。”薛思又挟了一箸子凉拌小黄瓜放过去。   他颈上、颊上,胸脯上,不疏不密印着十几处吮咬出来的红印子。   阿宽同情的目光直透过薛思单薄的中衣,狠准稳地扫了两眼。   “阿宽,你在看什么。”薛思抬眼瞪了她四五眼。   “郎主,您需要婢子备水擦身么?”阿宽又往下瞅。顺便还瞅了瞅春娘,看她的神情,倒是餍饫满足的。而且雪颈上清清爽爽,没留下什么痕迹。   薛思在榻前众人目光微妙又了然、了然又忍不住去猜测的炽烈交织中,放下筷子,自己往上拉了拉衣领,笑的风轻云淡:“无须备水,并未行房。”   也不瞧瞧爷这幅模样行得了房吗?!一群蠢才,全倒戈了,全算计到爷身上来了。薛思裹严实中衣,下箸拧断鹌鹑脖子。   昨夜他就是这**,直想拧断鹌鹑脖子。   当时蜡烛烧得正旺,屋内烧烤焦香气味尚存,薛思正怒,柳春娘正怯。   她怯怯地说:“薛哥哥,我不想宅子走水时你变成烤鹌鹑……薛哥哥你生气了?”额上还沾着青黑色的黛墨,活像个抹了锅底灰耍百戏的小花脸。   薛思只一味勾手唤她近前。   而后狠准吻下,这是惩罚。他可用的,不过一臂一舌罢了。   舌根缠紧,死死抵在腔中,一丝一丝向外抽走空气。胳膊攥着她的肩头剥开衣裳,直往下探到胸口,合掌握住,用了力道揉捏。   “唔……”春娘只挣了一下,便再不动了。快要窒息,呼不出浊气,吸不入清气,擎天彻地的压迫感如乌云覆顶,满心满脑皆是醍醐,无法呼吸,无法思考。   腕子垂在榻沿,她软下来,在稀薄的意识中,软成一汪春水去承受。   “原来飘飘欲仙说的是将死未死。人要升仙,先得脱去肉胎凡身,死上一回……而欲仙便是欲死飘飘然之时了。”她想。终于要失去最后那点空气,飘飘然地游着仙。   薛思紧盯着她的脸色慢慢憋红,一刻也不停地体察其鼻息。在那一口气要憋过去时,稍松了松唇舌。按他重口的吻法,断断是悠着劲,只予她游丝一线,在窒息的边缘晕至失去意识。如此才好摆布,待会儿保证是百依百顺的。   他刚松口允其缓一瞬呼吸,便又霸道地侵进去。   小舌尖颤巍巍点了点,只有承受与迎合,柔软柔顺,没有任何拒绝的意味。   薛思指间暂停半拍,这丫头傻了么?不抓紧时间吸吸气,不怕憋死啊?他略往后退了退,留出空隙供她呼吸。呼吸是人的本能。   春娘本能地回吻。   薛思抽手放在她鼻下,毫无气流。他心里一惊,慌忙推开她猛摇:“春娘,春娘,你别憋着!呼吸吐纳,春娘!”   掐了人中才叫她缓过这一口气来。   “薛哥哥?”春娘眼眸半眯半饧着。   一说话,舌根有些吃痛。她轻问:“薛哥哥,不亲亲了么?”   “……你想自己憋死自己?”薛思失了怒罚她一通的**,顺手扯起被角擦去春娘额上墨汁,叹道:“就不会咬我么?你这个傻孩子,唉!要拿出咬舌自尽的力气咬下去,记住。不然会被别人欺负的很惨。”   “嗯,薛哥哥,我……”春娘瞥到了薛思枕边的小册子。   “我也会咬的。”她抓起那本书,借着烛光匆匆读过。薛思还没趴回自己的枕头上去,她就很乖巧地咬了过来。   一夜不堪回首。   薛思直到天亮还在琢磨,为什么在自己如此不堪的夜里,竟然没有反抗。   就那么趴在枕上,舒着双臂,被她咬来咬去。触背温润,湿漉漉的印子一个接一个从颈上凌乱到锁骨,又从锁骨凌乱到耳垂。满床凌乱,不堪回首。   这几日,薛思身上的红印怕是消不去了。   尽管春娘在专心致志地为柳珍阁描摹画本,薛思仍忍不住去琢磨这件叫他费解的事。于是他命人把软榻搬到书房,边看边想。   其实腿伤也没太严重,只不过养伤的姿态比较舒服罢了。躺着养伤,足以抵挡一切行房请求。薛思不停地去瞄春娘,那眼神像是在瞄一头危险的母豹子。   “我不该引她入书房。”薛思想:“名师出高徒哇!这丫头春心萌动。棘手了。”   遂唤来胖叔,咬着耳朵低声嘱咐几句,由他买入精致绣品,绣上名字与情话,用手帕包好,以春娘的名义,送到贺府与崔府去。   胖叔答应一声,照办不误。只不过他犯了个老糊涂,送给贺郎的小荷包,香帕一裹,对小厮说:“崔府,国子监那位,万万不可送错。”   至于送给崔郎的小香囊,则顺风顺水被递进了贺子南手中。   “人老了,偶尔犯犯糊涂很有必要。不然如何显出叔是个老字辈哩?”胖叔拍拍手,抚着胖肚腩,坐在合欢树下跟阿宽唠嗑。   阿宽莫名其妙地递给他一碟子炒南瓜子,问:“叔,你犯啥糊涂啦?不是说大人别插手小孩子的事吗?我虽比薛郎主大一岁,可是已经及笄五年了。您说呗。”   胖叔摇头道:“我老糊涂,忘干净了。”   “柳家下人来访!”小厮一溜烟跑进来禀报。他手上还拿着柳八斛写给春娘的信件,边擦汗边对胖叔说:“带着一大车箱笼,说是补嫁妆。可是随行的人里头并没有合礼全福人。叔,请他们吃茶么?还是直接赏几贯钱?”   柳八斛遣送给春娘的嫁妆浩浩荡荡开进温府。柳家押车小厮四儿和柳珍阁老伙计走在牛车左右,忙不迭地高声喊着:“轻些,小心!里头都是易碎的宝贝,砸破一个,卖了你也赔不起!”   三十六箱,朱红漆,绸子带,一箱一箱停在了合欢院里。   春娘稍打开两寸缝隙,对其中物品一目了然。那批高仿伪造品运到了。   可是怎变成三十六箱之多?她问老伙计:“祖父此为何意?我那画样……最多装满五只箱子,余下的三十一箱……”   “嫁妆!”老伙计红光满面,把信给她看,又小心掏出怀里揣的锦盒:“簪子,老柳掌柜说一个孙女一根,谁也不偏心。”   定是牌匾后面藏的那块玉。春娘大气都不敢出,把它捧在手心。   “咱们柳珍阁接下一桩大买卖,今年发啦!”老伙计把太子亲信来柳珍阁订琴一事同春娘细细地讲了一遍。许多字眼都是暗语,叫薛思趴在一旁听了个云里雾里。   不过他听明白一件事:太子从柳珍阁买走几张古琴。   正听着,小厮又来报:“郎主,外头有个媒婆,自称是崔府派来求婚的!”   胖叔手里的南瓜子壳一把没抓牢,全掉地上了。他派出去的送信小厮才刚出门,此时,恐怕还没过完大街……他赶紧往后拉那小厮:“混说甚,撵出去。”   “等等,外头谁说媒婆了?怎么回事?”薛思竖着耳朵,捕捉到“媒婆”二字。   印三十四   崔府媒婆上门,薛思命人抬了他的软榻,移至厅中详谈。   “柳珍阁何时藏过古琴?”春娘小声询问老伙计。她印象中,店内绝无此物。老伙计环顾无人,叫四儿在门口把风,悄悄告诉春娘,那批古琴是假的。   “买主是太子!”春娘大惊。   老伙计经过手的事务多些,不以为意:“时限紧,真货又无。跑一趟京郊收货都得费上仨月,何况太子点名要的古琴!楚庄王的绕梁、司马相如的绿绮、蔡邕的焦尾、齐桓公的号钟。这四样,谁能凑齐?我看他得求阎王爷才行!”   只怕早就随葬腐坏掉了,除了阎王爷,没地儿找去。   春娘惴惴不安,假货终究不是真品,万一被人揭出老底,柳家名声毁于旦夕间。她亦粗通琴技,如今跟着柳八斛学了些许皮毛,深知此物传世极难。琴不比玉,玉硬邦邦搁起来不朽不坏,即便沁上千年,也可盘养莹润。琴有弦,而弦为纯丝,琴弦注定传不了世。传下来的琴身,岁月久远,漆质细纹密布,若非自始至终谨慎珍藏,稍有磕碰就毁了音。纸寿千年绢寿八百,琴即便安然存过了一千八百年,那音色,恐怕再难奏出风华之乐了。   偏偏文人们还爱为知己与红颜时不时摔个琴。能传下来的上品好琴寥寥无几。   “放心,那两张琴我都看过,精湛绝伦。金蚌为徽,朽棺为材,下了大工夫。”老伙计见春娘面露忧色,安抚了她几句。   “朽棺?”春娘听闻棺材板作琴身后,脸上更显骇然。   “梧桐木入土好几百年,朽得精湛绝伦。”老伙计赞道:“一上手就知道有年头。”   柳家不藏名琴。柳八斛这次迫不得已应承下十王宅的古琴买卖,他打探了两日,从同行那里摸清楚老雷喜好,隔天拎着俩锡刃的商代白戚寻到雷氏一族,把戚往老雷面前一扔,撂话:“这是订金。武丁那玉戚,事成之后付你。”   老雷惦记着柳八斛的酬劳,卷铺盖到柳珍阁住了四天。他会斫琴,祖传的手艺有个名号叫做“奔雷琴”。却从来没仿过旧琴。一是家藏丰富,二是作买卖嘛,那会儿都用新琴,嫌旧物还得修补,容易补岔音。   汉琴倒还藏着几床。老雷问柳八斛:“全照着汉琴模样仿?”   柳八斛摇头,自从他看过老雷家的琴,就打消了仿出古琴这主意。古琴褪漆,颜色糊的乌黑不说,还生出许多漆纹来。据老雷讲,漆被琴弦拨动所震,第一声琴音蕴在漆中,搁过了五百年,会根据木纹与存放环境“生纹”。   琴纹也分品相,生得好,身价顿涨百倍。   最上品为龟纹,状如龟背。其次是裂似蛇腹的蛇纹,一寸一断裂。羊毛纹与梅花纹差了一级价位。匀着皴裂****沟万壑,属于寻常羊毛纹。梅花纹比它好看些,价值抵不过蛇纹。可见裂纹越少、裂得越规则,品相就越好。   这样东西,如何仿得?总不能拿刀子刻破新漆再火烤做旧。老雷没这把握,柳八斛更不敢自己往刀口上撞。思量再三,他改为做朽琴。最好朽到看不出模样,交差了事,哪怕不收酬金。   暗里从西市收来几块朽棺板,交与老雷斫琴。一应事物,全部按着他所熟悉的以旧做旧那法子来。五七百年的半朽老棺材板、蚀了多半边的旧贝壳子、古绢里抽出来的丝、漆碗上刮下来的朱红……最后运来半车古墓土,倾在后院。   “真晦气。”老雷掩住口鼻,不愿在那堆土前多作停留。   柳八斛哈哈大笑:“有狗血,你放心。”   “你们整日跟这些东西打交道?”老雷抬脚踢了踢松软朽坏的梧桐板子。   “错,是整夜打交道。”柳八斛缩起胳膊,晃着半截空袖子甩来甩去。唬得老雷倒退七八步,摆手大叫再不接这活计了。   柳八斛收起童心,正经坐下抓起一把土仔细嗅。老伙计在旁边端着盆符水四处洒,口中念念有词。老雷捏住鼻子取刀斧工具,为了玉戚,斫吧!   如是四天,赶着斫出了两张“古”琴,冒牌的绕梁琴与号钟琴。   老伙计他绘声绘色地向春娘形容:“做绕梁琴时,我还搭手帮着砸木头哩。只斫了一多半,残琴朽木,扔灶间都没人乐意捡去烧火。柳掌柜把那两张琴埋进古墓土堆里,插上桃木埋了一宿,今早遣人装锦盒送到十王宅去了。”   请去十王宅……春娘心里骤然沉下。十王宅,对她来说,绝不是什么好地方。   “还有一封给您的书信。”老伙计及时提醒她:“有甚话?我们顺路捎回去,不必派人送,柳珍阁正重新理货架,乱得很。”   春拆开柳八斛的信,里头并没什么特别之处,正中二字:“盘玉”。琢磨了一会儿,待要亲自乘车去请教祖父,老伙计却说:“老柳掌柜不在店里。兴许是太子喜欢古琴,送去没过半个时辰,特意派了辆马车邀咱们掌柜喝茶。”   “祖父说什么了吗?”春娘拈着信纸问。   老伙计说柳八斛临走吩咐先把嫁妆运到温府,还叫雇车送杨氏和分娘走亲戚去,把他从兰陵带回来的小玩意各家送些。   “糟了!”她提起裙裾迈出屋门,慌着将那些嫁妆箱子打开缝隙,一箱箱看过去,足足三十六箱重器。除了店面货架上摆的那些珍玩不在其中,柳八斛送的这份嫁妆,基本等于柳珍阁一等库房。只差没把地底下埋的那些宝贝挖出来。   春娘站在柳家积年累岁攒下来的器物堆里,惶惶不知所措。   她颓然垂了手,对老伙计说:“大猫叼小猫挪窝呢?”   “老耗子不挪窝。”老伙计叹道:“只是喝茶去,你别乱想。这事闹过好几遭,曾经运到城外头那个放生池沉进去,还有一回拉进庙里躲了躲。比起丢粪坑,当嫁妆已是最干净体面的路子了。待到晌午,如果那边一切安然,我还原路押车回西市。好歹只有三十六小箱,不惹眼。”   春娘安置下他们歇息,心里装着事,步子沉甸甸。她径自寻到胖叔,打听媒婆又是为哪般。胖叔支吾应付道:“大约为阿宽她们说媒来的,趁大郎还没出府,配几个好人家。”   这是好事。春娘稍稍放松心情,进屋继续摹她的画。   柳春娘好几日未到国子监,贺子南只当这位新同窗真生病了。这天特意告个事假,拉着弟弟骑马往西市去。贺子北一路看一路买,手里攥的那十来枚铜钱片刻挥霍干净。   他小心举起竹签子上糖稀吹出来的糖人,脖子里还挂着彩核桃串。三枚糖人捏在手中,蜜香直飘。贺子南笑道:“小孔融,最大那枚,怕是给兄长预备的吧?”   “非也,哥哥是家人,同窗是客人,好东西要先请客人吃。”贺子北把最大的糖人单独分出,打算留给柳春娘。   “喂,现在是我们去拜访柳同窗,谁为宾客谁为主?”贺子南抖了抖缰绳。   “甜哉!”他弟弟咬了一口自己那枚糖人,扭头反问:“哥哥,宾客空手上门合礼乎?”   贺子南忍不住拍拍他的后脑勺:“臭小子,掏了哥哥的铜板去作人情,还跟哥哥拽文。”   打听清楚柳珍阁所在,行了一会儿,果然看见金字招牌高高悬着。贺子南抱着子北跳下马,店内忙碌异常,小伙计们爬高爬地,拿抹布擦拭货架。门口竖挂个小木牌,上面写道:“今日盘点”。贺子南招手唤来一名小伙计,问他柳家孙女在不在。   “不在,走亲戚去了。”小伙计摇摇头。   “听闻柳小娘子抱恙在家……”贺子南拱手又问。病人怎能走亲戚,此厮言不可信。   三番五问,他知晓了柳春娘已嫁给薛思,如今住在前任温相的府邸里。贺子北拽拽他哥哥的手,仰头问:“柳姐姐住在温府?我们骑马去看她。”   贺子南从他手里拿过那枚最大的糖人,苦笑道:“你的小公主已经有归宿了。我们随便逛逛西市,然后回家。”   “子北是来看望新同窗的!”他踮脚要去抢回竹签糖人。   街上响起一片橐橐的跑步声,带刀侍卫边跑边喝路:“让开——都让开!”   贺子南拉过弟弟避到路边,静候这队侍卫跑步路过。   为首那队长右臂高举,喊了一声:“停。”整个队伍停在柳珍阁门前。四排列开,刀明甲厚。小伙计壮着胆子先开口道:“官爷,掌柜的在十王宅,敝店今日盘点,不开张。”   “搜!”那队长丝毫不理会小伙计,直接发号施令:“掘地三尺!”   另外几名小伙计也停了手,一个紧挨一个死死护在门口,嚷嚷着:“太子刚请我们掌柜,惹恼太子你们担待地起吗?”   “哼,老子就是太子派来的。少啰嗦,赶紧让开。”领头的队长一巴掌掴了最外头的伙计。   贺子北躲在他哥哥身后,探出小半个脑袋观望这一幕。他拽拽贺子南的衣襟,贺子南摸摸他的头顶,小声说:“别怕,哥哥在。”   他挺胸斥责那些侍卫:“你们扰乱市铺,犯了唐律。趁我还没告发你,赶紧离开吧。”   “嘿嘿,老子办事一向循规蹈矩。看清楚!”为首那人自腰间解下令牌与一卷扣过官印的文书,朝贺子南亮了亮,又举到柳珍阁小伙计面前:“知道你们掌柜藏东品的地方吗?”   ------------------------------------------   印十五、   当失败不可避免时,失败也是伟大的。——惠特曼   我们都是伟大的人,因为失败不可避免。——贺子南   印三十五   伙计们喏喏散开,再不敢阻拦。贺子南眼睁睁看着这队甲胄强盗把柳珍阁掀了个底朝天,心中怒火升腾,却无计可施。   他们竟说到做到,当真闯进后院掘地三尺。几十把铁锹轮番铲下去,一会儿工夫,地上已变成了笊篱筛眼,处处都是坑。   “锵——”   有硬物撞在铁锹上,险些戗卷了薄铁刃。侍卫再铲几下,泥土中渐渐露出青铜颜色。他忙喊队长来看:“头儿,挖着了!好大个!”   “哼,果不其然,柳珍阁后院埋了鼎。再挖挖,一寸地方也别漏下。”那头目把手里的四尺柄双刃陌刀往小伙计胸前一横,往地上啐了口,道:“老子知道你们这行当背地里诡的很,那什么黑驴蹄子摸金校尉……”   刀口蓝光锃现,看着就吓人。小伙计战战兢兢地说:“官爷,我们这一行只卖古玩。您说的黑驴蹄子是盗墓行里头的物件,柳珍阁不卖生坑货。”   “老子不跟你绕这些弯弯,他奶奶的,反正都跟掘坟的营生沾边儿!”头目上前一步,身上铁锁子片铿铛作响:“老子只撂下一句话,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要是心里冤屈想使唤什么狗血驴蹄的符咒,千万认准冤家对头。实话告诉你,今天这趟差事,全赖贾有财贾掌柜所赐。他嘴贱,当着你们掌柜的面,在太子跟前说这院里有宝鼎,害老子大老远跑过来挨晒刨地,汗衫都湿透了。”   贾有财……西市老同行福源广的二掌柜!小伙计立刻反应过来,连连点头:“官爷放心,小的断断不敢抱怨官爷,我们柳珍阁从里到外都是清白的啊官爷,绝无厌胜符咒。”   同行是冤家,遭人明抢了。干这一行的,谁家后院里不埋点货呀!小伙计郁闷地看着几尊青铜大鼎被官兵合力挖出。所幸夹墙没被拆。强盗披着官衣,惹不起。他赶紧拉上其他伙计到门口买来一大锅酸梅汤,好生奉承这些侍卫。   牛车载了青铜鼎扬长而去,空留下满院疮痍。   贺子南叹着世事,抱贺子北上马:“我们去温府给春娘报个消息。”他没在温府门口多停留,只交待门房给柳春娘递口信讲柳珍阁所遭变故,简单留下几句话便走了。   老伙计听到后院被抢,弯腰搂起箱笼,感慨道:“人都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老掌柜讲究防患于未然,每次估摸着兆头不对,就叫我押车躲避。十来年没出过事,回回平安。这一次真遭了祸,总算没白押车!您别太着急,好歹救下来几箱子宝贝,咱们柳珍阁根基牢得很。”   “可是祖父还没回来。”春娘心如刀绞。青铜鼎抢走无所谓,都是身外之物,顶多损伤七八年元气,亏折千两黄金而已。   祖父在十王宅是否安好?柳家出了这样的事,愁的她团团转。春娘眉头紧皱,思来想去,一边找胖叔派小厮去打探消息,一边到厅中寻薛思求援。   薛思正跟媒婆聊得投机,瞧见春娘进了厅,忙喊她:“春娘,来见过孟大婶子。”   孟媒婆打量着柳春娘的模样,先自笑了,欠身同春娘施礼道:“小娘子生的甚是可人,头上发髻也编得精巧,举止又端庄,万里挑不出一个。”想那崔助教冷面冷眼挑了这些年,百里挑一才挑出这么位合心意的人物叫她来提亲,孟媒婆不由多看了春娘几眼。   春娘心不在焉地同媒婆应酬几句,跪坐在软榻旁边,小声对薛思说:“薛哥哥,方才贺伯伯的儿子留信,柳家铺子遭**了。祖父他……恐怕羁于十王宅中。”   “于是乎?”薛思趴着问她。   柳八斛一个糟老头子,没什么好担心的。羁于十王宅就多住几天呗,反正太子和小王们不会强纳他为妾为媵。而杀人放火那种事,谅他们也不敢做。薛思伸手抚平春娘额间川字纹,笑道:“不必多虑,十王宅的坑饪厨艺很好。”   春娘扭了脸,哀哀地要哭:“薛哥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柳八斛献了伪造的古琴,太子是储君,追求起来岂不是欺君之罪?春娘思量想越觉得事态严重,柳八斛说不定会被判刑下狱。   她不敢明讲,摇着薛思的手恳求:“薛哥哥,祖父得罪了太子,柳珍阁被他们掘地三尺,我担心祖父受难,你有什么办法能救救他么?”   薛思听出端倪,握着她的手拍拍,探头招呼孟媒婆:“孟婶子先回吧,我有家事要忙。婚书备好之后,烦劳将聘礼单子一并列来,少不了您的喜钱。”   “好说好说。哎,不是孟婶乱夸,他们呀,真真儿的天设一对,地造一双!”孟媒婆见兄妹二人谈起私事,知趣地告了声叨扰,收好柳春娘的生辰八字,告辞离去。   薛思细问春娘:“那老家伙因何事得罪了太子?今天卖给太子的古琴有问题?”   春娘咬着下唇点点头,琴是伪作。   薛思歪头琢磨片刻,到了这般田地,还能怎么办?!得请个能镇得住场子的人去把柳八斛领回来。老办法,找九公主说情去。天底下皇帝第一大,皇帝的妹妹第二大,再往下才轮得着太子。   他笑笑,安慰春娘道:“没事,哥上头有人。”   再怎么不济,他跟太子还算有些私交。待九公主施些压,他趁机多讲几句软话,赠太子一套****珍品,里子面子全都找补回来了,不愁太子不放人啊。薛思主意打定,扶着榻沿坐起来。   春娘吃惊地看他慢慢下了榻,结结巴巴说:“薛哥哥,你的腿、腿伤?”   “小伤而已,哥哪有那么不堪。”薛思走动两步,肉里隐隐生痛,他忍不住“唉呦”一声,连唤春娘:“唉呦呦,春娘,扶我。许久不走路,我都不会迈步了。叫阿宽取件鲜亮衣衫替我换上,熏球玉佩随便挂俩充样子。你去书房把书柜里那一套红缎面的画本找出来。”   他临走前又抚慰春娘一番:“别愁了,哥拿****行贿百发百中、屡试不爽。乖乖在家等着,我回来要看到你手捧新画笑脸相迎,不许愁眉苦脸的。”   春娘勉强作个笑容送走薛思,心神不宁,连午饭也没咽下几口。老伙计领小厮四儿悄不作声地更换过屋中器物,把高仿的东西摆上,替换掉真品。   箱盖一阖,春娘的嫁妆又丰厚了许多。老伙计双手掩住唇须,压低声音在春娘耳旁禀报:“全都办妥了,没人看见。”   春娘无意查看赝品做工,一个人干巴巴地坐在院门口守候。直等到午后日影开始偏长,才渐渐有各路消息传进来。   派出去打探的几拨人马递的都是好信:柳宅一切安然无恙,杨氏和分娘走亲戚未归;柳珍阁已由当值的伙计落下门板谢客;十王宅进不去,温府下人仍在远处观望。   “祸兮福之所倚,阿弥陀佛。”春娘自己给自己宽着心。   又等了一个时辰,小厮飞奔来报:“小的瞧见柳掌柜从十王宅出来了!”   再候两刻,柳八斛踱着四方步子进了温府。他走的不紧不慢,悠闲自在,神情间看不到半分慌乱。路过锦鲤池时,还有兴致驻足池旁观赏红白鲤鱼。   柳八斛问婢女要了一把鱼食,边撒边自言自语:“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柳八斛,安知我柳八斛的坑挖在何处。”   区区一个贾有财,狐假虎威借着太子的势,也敢在柳珍阁后院动土?   柳八斛抚须笑了,他的家底,可不止区区几尊青铜鼎。   春娘远远迎上来,冲着锦鲤池畔清瘦略显佝偻的身影唤道:“大父,您还好吗?”   “好得很。”柳八斛撒净鱼食,接过婢女递上来的巾子擦擦手,随春娘一起往薛思院中去。碍于左右人多眼杂,祖孙二人谁都没有说话。   春娘一路默默搀扶着柳八斛进了自己屋内。上次她跟杨氏进十王宅斗镜,发觉那些王公贵族们不可碰及的逆鳞太多了,俨然十尊腊月二十三的灶神爷,事事都要顺着他们的心意去阿谀奉承才行。   关好门窗之后,她奉上茶点,细问十王宅的情形:“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况且是柳珍阁不熟络的物件。那琴……被行家识破了?您别太伤精神,两张琴而已,没什么要紧。”   柳八斛拈了枚大樱桃,笑道:“两张破烂琴,额外得了三百两银子。”朽成那模样了,若说不是古琴,他自己都不信。   故而太子大喜,另赏银三百两,赠玉薤酒一盏。   春娘不解,问:“既赏赐了美酒,为何又掘地三尺,抢走了我们的大鼎?那些东西不过千金,太子难道出不起这个价钱?”   “唉,琴是一回事,鼎是另一回事。”柳八斛把当时情形同春娘略略讲来。   他今日奉上琴去,太子觉得琴很古,朽的不成样子。十位兄弟品评一番,纷纷认同“很古”。稳妥起见,太子传唤宫中大司宝太监验了验,果真是古的。他便派人请柳八斛到十王宅,赐一盏美酒,以示谢意。   柳八斛这厢刚饮了酒,那厢西市同行贾有财也来觐见太子。贾有财请求再宽限些时日,说他一时半会儿收不到那些“名贵古琴”。柳八斛这时才得知太子买琴不仅在柳珍阁一家订了货。   太子斥责贾有财办事不力,当场拿柳八斛现身说法:“柳翁能寻来,你寻不来?别的掌柜都没抱怨,偏偏贾掌柜需要宽限时日,莫非贾掌柜不拿本太子当一回事?赶紧回去收琴!凑齐十张,我们十兄弟好为皇上备生辰礼。”   贾有财探头瞧了柳八斛寻来的绕梁琴和号钟琴,无话可说。说真,扬了柳八斛的威风,说假,这般残琴朽木,没地方挑毛病。在西市,两家暗地里本就是对头,他心中难免忿忿。   眼珠一转,贾有财计从口出:“太子,若为皇上寿辰,草民有个更好的主意。天下重器,莫过于鼎。夏禹铸兖、豫、雍、梁、扬、荆、冀、青、徐九鼎而定天下。去年我大唐军士痛击吐蕃,青海一役大获全胜,依草民愚见,诸王不如联袂献上十鼎!”   献十鼎,比大禹的九鼎还多出一鼎之丰功伟绩。   柳八斛陪坐一旁,同诸王一起点头拍掌称赞。太子对贾有财这主意十二分的满意。   谁知贾有财话锋一转,指着柳八斛向太子献殷勤:“兰陵柳家世代积攒奇珍异宝,据草民所知,柳珍阁不但有古琴,还藏了鼎中第一重器。”   “贾掌柜说笑了……柳珍阁统共只有两三件镇店的小玩意,全都摆在外头任人观赏,从不曾收藏甚‘鼎中第一重器’,老朽不大诳语,确实无那般重的器物。”柳八斛淡然摇头解释。   贾有财紧咬不放,咄咄逼人:“柳珍阁后院掘地三尺,必有重器。”   他们得了宝贝,都爱挖个坑埋起来。贾有财埋过,柳八斛必定也埋过。甭管有鼎没鼎,挖了他家地皮出口气,净赚不亏。贾有财抓住时机,朝太子进谗言,果然奏效。   “唉,可惜了,都埋下去三四年了。”柳八斛讲到这里,吐出樱桃核,对着春娘叹息。   春娘也很惋惜。鼎以字论价,她记得院中那些大鼎皆有铭字,撇开大鼎本身的价钱,一铭字增价一两黄金,粗算起来,百字之鼎最少也要卖百两金子,柳珍阁今日折损千金。   “一千两呢……这得摹多少年的画才能赚回来。”她抱怨。   柳八斛也抱怨:“铸这些鼎,破费老夫三十两呢……再埋上两年,那土锈铜锈更足了。”   “三、三十两?”春娘没反应过来。   “春娘,鼎之纹章斐然,吾岂能任由它埋在地下生锈蚀铜?!自然要好好藏着。”柳八斛轻描淡写道:“后院那些,原打算仿来教你辨真伪,不值钱。”   春娘抚着心口吁道:“您吓到孙女了。又是三十六箱嫁妆又是遣母亲何分娘走亲戚,我还以为您遇到天大的麻烦才会如此安排。”   柳八斛摇摇头:“越活越胆小喽。我遇到天大的人或者买卖,都会如此安排。跟上位者打交道,不得不提前预备啊!运趟嫁妆又不费事。后燕那会儿,鲜卑族慕容皇帝有个属下叫杜静,你猜他怎样?他先给自己预备好棺材再上朝,载棺诣阙。”   “您怎么不在信里稍提两句呀,害得孙女白白担心。夫君尚在养伤,为了您,带着伤奔去十王宅求个情面。念在这点孝心上,您别再打他……”春娘仍有些许小抱怨。   “薛思那小子留十王宅叙旧。”他放下茶碗,关切地询问春娘:“我看他谈笑风生,举止间逍遥得很。这几日,你将他盘养到什么地步了?”   “已……已钤过起首章……”她的声音渐渐弱下去,这种事,着实说不出口。   念及那日薛思身上吻痕黯红,似朱砂印泥颜色,春娘羞赧地低下头,将它比作钤于起头第一、二字之间的起首章。万事开头难,她与夫君夜夜共衾同笫,应该算起了头吧?   柳八斛含笑颌首,眼中尽是慈祥:“早些落上款,早些盖压脚章。”   然后早些结珠胎,添个小曾孙。有生之年尚能四世同堂。柳八斛的笑意更浓了。   ----------------------------------------------------------   印十六、   一个人可能比另一个人狡猾,但他决不会比所有人狡猾。-拉罗什福科   一个男人可能比另一个男人狡猾,但他绝不会比所有女人狡猾。-春娘   一个坑可能比另一个坑隐蔽,但它决不会比我的坑更隐蔽。-柳八斛   印三十六   太子和他的兄弟们个个欢欣异常,围着青铜大鼎,商量该如何配几匹大红绸缎,把它们裹得喜气洋洋抬进兴庆宫作贺礼。   薛思坐在席间,对那一堆破铜毫无兴趣。离了好几尺远,仍能感觉到土腥味涩重,扑面袭到他鼻前,几乎完全压过了厅中燃着的名贵薰香。   鼎上兽目圆瞪,利爪獠牙,连绿铜浓锈也掩不住饕餮的凶猛大口。   这兽贪吃,后来……它被自己撑死了。   薛思对着十来尊青铜大鼎外加远古时期撑死了的饕餮,把酒推盏,吃相依旧优雅。   他挟了一箸子笋片,白嫩柔滑。又舀了一勺香菇豆腐,白嫩柔滑。   “白嫩柔滑啊!”薛思把小勺伸向桌角盛乳酪的瓷碗,十王宅的坑饪做菜真地道,这口感跟柳春娘的手感一样好。   临行前还扶了她白嫩柔滑的小手立在檐下更衣来着。那时辰,日头正挂在东南,不太晒,瓦口投下荫凉,雀儿在笼中叽叽喳喳乱叫,阿宽捧衣,阿解递扇。阶畔几盆茉莉,花苞纤纤含住入骨幽香,缀了满枝满茎。淡淡的花香叠上一枝又一枝,直攀到他袖角。   明明是同样的花花草草,今年结苞似乎额外繁盛。自从春娘来了以后,花匠厨娘们全都勤快许多:先前养花,横竖薛大郎不挑剔,枯了谢了再到西市买来,能赏就行;如今得拿着软布擦去细尘、擦出碧绿叶片。先前煮茶,碾碎茶饼子,热水随便烫烫,能喝就行;如今不但要备上三足风炉银竹筴,还得分出邢窑的雪瓷、越窑的冰瓷、什么茶要配什么碗。春娘执掌虽不足月余,他的院子已安排的井井有条。   先前是他活着的地方。如今是他生活着的地方。先前顶多算栖身之处,再奢华,关上门也只剩烛光拉长自己的身影。如今,有些像个安乐窝了……每每夜归,薄被子里总蜷着一团香软。半醉之中揽进怀,一声“薛哥哥”呢喃如水。甚好,甚合心意。   薛思抿了半勺乳酪,白嫩柔滑。   他望望厅中各式各样的大嘴饕餮,对它举起酒杯:“请飨。”   不知道饕餮爱吃什么东西。此兽可怜,简直傻到家。身为龙之第五子,最后竟活活撑死……呜呼哀哉!腹胀肚撑总该有所知觉吧?   或许傻乎乎的饕餮贪恋入口之物的美妙滋味,只顾了舌头,从未想过还得顾一顾脾胃?   薛思闲想至此,忽地笑了。饕餮贪吃,十王贪宝,九公主贪他年轻挺拔的腰腹,他贪九公主尊贵荣华。彼此贪的理所当然,理直气壮。   世人若不贪,全长安都能成佛升仙。   连成佛升仙亦是贪念。因贪生怕死,故贪求超出五行外,不坠轮回中,从此寿与天齐。   柳春娘会贪些什么?薛思恶趣味地拿起筷子,两三下戳碎碗中白嫩柔滑的豆腐羹,心道:“就要将她嫁出去了,自有崔府的新床与新郎等着她去贪恋,我胡思这些做什么。”   “国子监崔助教前程光明,春娘将来不愁诰命夫人的衣冠。好歹也算我这纨绔此生立了一桩功德。”薛思对未来的妹夫很满意,对柳春娘未来的人生道路更满意。   除了小腿肚子隐隐作痛之外,这趟十王宅之行,他还是相当满意的。尤其在柳八斛面前,薛思昂着头扳回一局:老前辈,瞧,本纨绔不来救你,你今日一定栽到太子手中出不了大门口。谁教训我说,我没为自己活着?!   本纨绔不但为自己活,还捎带着为柳春娘和柳八斛活了一次。   薛思心中得意,斟满酒杯,扬了眉梢殷勤敬向九公主:“小别数日,今天请让此杯美酒代我为您薄施酒晕妆。”   不就是贪个光耀门楣么,既没杀人放火,又没贪情夺爱。   世上万般皆贪得,唯独“情”字贪不得。薛思笑吟吟看着杯中倒影,琥珀酒色正映出高大青铜鼎上的倒霉饕餮。贪食伤胃,贪色伤身,贪仇伤神,贪财伤脑,贪污伤官运。   贪情伤心。   庆王跟贾掌柜聊了一会儿,扭头瞧见薛思喝的面带桃花、神采飞扬,看上去心情很不错。正是敲诈****的好机会啊!   庆王走过来,碍于九公主坐席就在不远处,他偷偷摸摸的,悄声问:“好兄弟,你送我大哥的那套红缎面册子,改日再画一套,成不?本王书匣子闹饥荒,全指望你妙手绘春了。”   “……何必破费,叫他借给你看两天。”薛思压低嗓门:“绝版货,只此一册。”   “喂!多画两张又累不死你,画呗!”胳膊肘碰碰薛思,庆王正欲再讨,看到九公主的目光扫了过来,他赶紧提高音量大声说:“这个鼎嘛!这个鼎它说白了就是古人煮牛肉烹煮肉的锅。薛思,你刚才没听贾掌柜谈鼎吧?没事儿,我听了,我讲给你。”   薛思忍住笑,搡他一拳:“讲,讲错了罚酒。来人,添箸,请贾掌柜坐我这席当个令官。”   庆王拍拍胸脯,丢个眼色给薛思:“没问题。等我赢了酒令,你要拿画当彩头。”   贾掌柜坐定,庆王现学现卖,讲了个滔滔不绝:“怎么看鼎真鼎假,是门大学问。本王不精此道,然本王好学如饥似渴,今日偷师贾翁,略得其中一二奥妙。”   “掌眼嘛,跟看鱼袋认官衔似的,先得辩它款识……”庆王抑扬顿挫。   薛思打断他,举杯笑道:“鼎上一无四四方方的印戳,二无瓷碗底下的彩字,哪儿来的款识。庆王,愿赌要服输,罚酒罚酒。”   “哎,瞧瞧,外行了不是?你呀,方才该同我们一起听听贾掌柜说宝。”庆王把酒杯推回薛思面前,有板有眼地继续说:“这堆青铜器皿上先有了字,后世才有了款识一词。本王不但知道款识的源头,还知道它的三种说法。”   “头一种说法:凹进去的阴刻字,叫款。凸出来的阳刻字,叫识。”   “第二样说法:款为铸于鼎外之字,识为铸于鼎内之字。”   “最后还有个说法:鼎上的花纹是款,字是识。合一块儿,款识。”   贾掌柜连连点头,庆王哈哈大笑,连斟三杯摆在薛思面前:“如何?本王赢了,你且先饮三杯酒,酒酣好作画。”   庆王在这里高谈阔论,早引了李嗣庄和诸王围过来凑热闹。一时间,你三言,我两语,划拳行令,笑声不断。因说起鼎上篆字,贾掌柜少不得又陪着谈些名家字画凑趣,讲讲自己店中存了哪几样镇店的宝贝,边笑边向厅中十来位金主推销。   薛思在家养伤好几天没过沾酒,这会儿猛地灌了一肚子,心情又好,难免有些醉酒上头、脑子昏沉。他听贾掌柜夸字画夸得天上有地上无,醉醺醺开口道:“贾老翁,你那些破字不算啥!书圣王羲之的字,才能叫作稀世之宝。”   “哎呦喂,书圣真迹好归好,它这不是绝迹了没有了嘛。先前那幅早随皇帝葬在陵里,再也见不着了。”贾掌柜摆手叹道:“仿摹的那几版终究是仿的。真迹已绝。”   薛思打着酒嗝,大手往贾有财肩头一拍,说:“你、你不行,差远了。爷不但见过书圣真迹,爷还烧、烧过……”   贾掌柜哪敢得罪十王宅里头的人,拱手顺着薛思的话音笑道:“是是,敝店书画实为二等。”   众人饮酒作乐,没把薛思的醉话当作一回事,哄堂笑过也便罢了。只有李嗣庄今天惦记着筵席散了以后抽空去外头调戏民女,并未贪酒,此时有意无意的,竟听了进去。   他听进耳中,转念一想,登时由薛思的话想到了柳八斛和上次见到的柳小娘子。不管薛思酒后吐的是真言还是瞎话,李嗣庄忽然觉得,书圣真迹,或许真能找出来。   八月初五献给皇上作生辰贺礼……他作为宁王第二子,不愁从郡王直接晋一等升王啊!   李嗣庄的小算盘,噼里啪啦拨拉成一柄金如意。   十王宅酒筵散后,两名侍女搀扶着薛思,登上九公主的宝顶香车。他尚有闲心同庆王道别:“老兄,备好润笔费,交情再好也不赊帐。我给你画点儿特、特别的。”   “死性不改,何曾缺过银钱,偏爱画那些。”九公主似要嗔他,提裙边说边上车。待坐下一挨着身子,热腾腾的雄性气息混了微辣酒味弥漫开来,那些嗔怒早不知哪里去了。   薛思斜靠车壁,抬眼唤一声:“醉美人。”   懒散沙哑,带着五分酒气五分蛊惑,唤开了满车罂粟花。   那是一百年前由波斯传入中原的绚色米囊子,长茎艳蕊,妖冶异常,三日即谢。   她不由并紧双股,捉了他的手搁在腿根,软绵绵偎在他肩头,软绵绵朝他耳下呵气:“今天别走了罢,留下……陪陪我……”   “我说过,我不是男宠……以前不是,今天也不是。”他曲起中指,骨节抵在纱裙上,揉压着她腿侧的软肉,缓缓向内拓伸:“想要?除非允我尚公主,以九驸马的身份……”   即便醉死,这句话断不会说错半个字。   车轱辘轧过一段石子路,频震不止。车和车中人一齐颤着,他闭了眼,没停下指间动作。   “要……”九公主的声音也颤着:“给我……”   印三十七   “抱你下车。”从薄绸轻纱堆里收了手,指上已察觉到濡濡的湿意。   数位婢女迎上来,在车旁安置好马凳,掀起垂帘。九公主衣衫有些凌乱,绣金披帛拖出长长的缠枝花样。乌黑发髻半坠半散,一支金钗滑脱了,叮当落在石阶上。   馆中婢女忙弯腰捡起金钗,交给随侍的老宫人。婢女悄悄抬头看薛思,薛思神采奕奕,脸上泛着红光,似是得意极了。   看这样子,他今天要留下么?婢女低头跟在后面,心中难免为他惋惜。这个被她们私下里排出的“别馆男宾客龙虎榜”上名列“持久”第一位的薛大郎,终于也要留下过夜。   第二位持久的男宾客,当数国子监崔助教。公主多次招其宴饮,仍未得到冷面崔郎。算起来,崔郎出入这座小别馆而未被公主得手,已半年有余。仅次于持久了一年零三个月只撩火不上弓的薛郎。可惜薛郎今夜下榜。   “唉,明日龙虎榜上,持久第一让位崔助教。”婢女暗叹。   室中香气馥郁,婢女恭恭敬敬立在薛思面前,一弯腰,行礼道:“杞叶汤已经备好了,请随婢子沐浴更衣。”   薛思点点头,将九公主放到榻上,捏着手暧昧了几句才松开。   九公主满面潮红,斜靠着枕头,任由婢女们为她宽衣解带、松环卸钗。珍珠帘子乱晃,隐约能听到薛思在隔壁屋内“哗啦啦”的撩水声。   “开匣,把最烈的阳起入门欢拿出来。”她睐眼吩咐贴身婢女:“溶三丸入酒。不,三丸怎够呢,小无邪一向定力超群,想必是个持久的……剩下那七丸全用了吧。”   她动了动腿,婢女轻轻为她褪去绣鞋。   九驸马?笑话。   九公主暗笑:有了驸马,日子该多拘束啊。早年自请出家当了女道士,不就是图个进出随心所欲嘛!我只想自由自在地享受欢愉,不想成亲。   “薛思这个野性子玩物……今夜很值得期待呢……”她接过胭脂,往唇上抿了抿,抿出饱满厚重的嫣红颜色。婢女放正铜菱花,镜里玉容未衰,容光焕发。对于一位三十五岁如狼似虎的公主来说,男人不过是玩物。而薛思算得上她的一等收藏品。   七丸药物,足以叫他陷入纯粹的疯狂……然后带给她纯粹的愉悦。九公主枕着一窝青丝,露着半个雪白肩膀,想着即将到来的鱼水欢愉,禁不住情迷意乱。   婢女们吃吃偷笑,熏上香饼各自散去。   温府随行的小厮候在别馆外头,百无聊赖。此处偏僻,没酒肆可供消遣,他们拔了几棵野草逮蟋蟀自寻乐趣,宁肯多饿一会儿,也不肯回府报信。薛郎主抱九公主进了别馆,这事能回去禀告柳氏吗?当然不能。   “斗蟋蟀,一文钱起斗,我押圆头那只能胜。”一名小厮薅了根草茎,撩拨蟋蟀翅膀。   众小厮团团围于墙根下,捂着“咕噜噜”直叫的肚子捱时辰。   “吱呀——”   别馆大门再次打开。小厮忙撇下蟋蟀,笑嘻嘻向门里望了望,冲那红裙婢女作揖:“姐姐,我家大郎出来了?”   婢女没搭理他,开展两扇门,放出一位牵马的管事。那管事上马扬鞭,一溜烟往东办事去,薛思并没有出来。小厮失望地重新蹲回墙角,吆喝两声,继续斗蟋蟀。   管事领回一名医官,急匆匆引他往里走:“赵医官,那药真猛,才咽下就挺了过去……您知底细……赶紧看看还能救不?若救不了,此事与我们公主断无瓜葛。谁叫他滥服药物……”   “微臣省得。”赵医官提着行诊匣子,手心握出密密一层汗。   管事转身踢了墙下的小厮们几脚:“都起来,抬辇去!”   领头的小厮不解,拍拍屁股站起来,一个不留神,踩死了只蟋蟀。他往地上蹭几下靴底,指着鞍子上漆了“温”字的黑骏马笑道:“小的们不是别馆下人,小的在等薛郎主骑马回府。”   “你家郎主恐怕要乘辇回府。”赵医官和善地对小厮说:“他骑不了马。”   脚步纷杂,九公主别馆墙下,又多出几只横尸蟋蟀。   太阳还挂在西边柳梢迟迟未落,天色尚早,温府刚传过晚饭菜单子。春娘送走柳八斛,寻思着总也不见有下人来禀夫君的消息,估计是十王宅夜宴留他作客。春娘又派小厮到十王宅去守,唯恐他饮醉了酒,到时候夜深路黑,临行所带的那几个小厮不够使唤。   她才在书房摹了几笔画,院中响起笑声与喧嚣声。阿宽立在门口告诉春娘:“温大郎来找郎主去百花楼赏歌舞。”   “薛郎在十王宅未归,请他自去寻欢吧。”春娘没有停笔,低着头细细绘线。温雄不是好人,改天得寻个由头往那院里走走,好把他的珍玩也仿出几件,全部替换掉。   还没描完一笔草叶,外头又有了动静。   阿宽轻摇团扇,边推门边叉上了腰:“都安分些!温郎主在跟前,你们还敢乱嚷嚷,讨赏钱也不是这么个讨法,先给温郎主上盏热茶。”   门推开了,阿宽愣住了。她拿扇柄敲敲脑袋,确信自己没看错,而后跌跌撞撞跑到书房,捏起拳头猛砸门板:“郎主他、他!”   春娘听见郎主二字,心里一抖,伸去蘸墨的小狼毫也随着抖了一下。   墨点子落在白绢上,污染了画面,三尺长的心血摹本顿时化为乌有。阿宽语气惊慌失措,敲门声短促紧急,春娘暗道不妙,夫君出事了……   撒手提裙跑出去,看到小厮抬辇立在院中。辇上一床薄绸被,被中躺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薛思。春娘扑过去,摇着他叫了声:“薛哥哥?”   薛思直挺挺僵在被子里,浑身熟炭一般烫,了无知觉。   温雄瞧见他兄弟下半_身不对劲,绸被撑出个尺高的帐篷。他伸手把绸被掀开,只见雄赳赳那处涨成了红炙铁块,溢出一片晶亮。   温雄倒退两步,一把揪住辇边随行的医官:“卖那药也得讲点儿良心!你拿我兄弟试药?”   “他怎么了?”春娘吓得险些尖叫。   “稍安毋躁,您误会了。本医官是正经六品侍御医,决不滥制药品。”赵医官平静地向温府诸人解释:“他在公主别馆误服番邦阳起猛药,不胜药力,是以晕厥,精流不止。精血同源,一滴精,十滴血,如果照着此般情形流下去,超过五个时辰,他会……”   “他会精血尽而人亡。”温雄面上骇色顿现。   精……尽……人亡?夫君呀!春娘眼前一黑,整个人向前倾去。   “您千万撑住!”胖叔急忙去扶春娘,屋子里乱成一团,怎能再添乱子。他叫阿宽给春娘掐掐人中,自己压了压心神,勒令小厮道:“先把大郎安置好,衣衫解开。有御医在,莫慌。”   小厮们七手八脚将薛思放平在榻上。胖叔拽下银袋,也没颠里头是金是银,一股脑塞进赵医官手里。医官推开银袋,坦言他无计可施,汤药化不开这样烈的阳起欢。   “番夷男子天生蛮力,他们助兴用的药物,比中原五石散烈上百倍。薛大郎千不该万不该服用如此烈性之物。公主说他在酒中化了七丸,一丸尚需慎用,况乎七丸……”赵医官连连摇头,如今的少年们个个不要命。   人都这样了,再多的尴尬一时也顾不得,春娘拖了他的手不放,死命攥住,哭着喊“薛哥哥”,试图喊醒薛思。阿宽忙把幔帐松开,替薛思遮掩住赤身。   帐中人双目紧闭,豆大的汗珠很快打湿了枕头,任凭春娘怎么唤他,没有一丁点反应。   温雄急得团团转,一边咬牙一边跺脚,把赵医官往床边拽:“你是御医,快想办法!”   “法子倒是有,可效仿断臂止毒,一刀作个太监。”赵医官摊手,他也无奈。   “庸医!”温雄立刻否决了这个糟糕透顶的办法。   阿宽端来一大盆冷水,意欲拧湿巾子替薛思擦擦额头降温,赵医官却说不能这样散热,薛思身上不是一般的火气,冷水消不得,平白给他添难受。   “姬妾消火!”温雄拍拍脑袋,为自己这么晚才想出主意懊恼不已。“阿宽,你们院里的姬妾呢?找个活儿好的来给他消消火!”   “那样只会加速死亡。当年汉成帝服了七丸‘慎恤胶’夜御赵合德,一个时辰便精尽,亡于榻上。”赵医官忙阻止温雄。   春娘哭泣着,喉间哽咽,几乎上不来气:“还有救吗?什么法子都行,多贵的药材都行,赵医官,求求你,呜呜……”   赵医官歉意地摇头道:“医者父母心,该尽力的地方,本医官全都尽力而为。在公主别馆,我已为他施针,但无法刺醒。药石效力太凶猛,实在是回天乏术。能不能恢复神智转醒……听天由命吧!或许熬过阳起欢的药效,自然疲软下来而精血未尽,便熬过此劫了。”   温雄探头往帐内看了一眼,他兄弟的孽根青筋暴突,那血肉贲张的势头似乎非得涨裂了才肯罢休。浊液仍在源源不绝地往下淌,腿间泥泞成沼,不忍卒看。   想他弟兄二人美姬成群锦衣玉食,何曾遭过这样的罪,简直比巷子里的小倌还不如!温雄越看越气,怒火攻心:“谁不拿我兄弟当人待,我不拿她当人待!”   “歹毒妇人!犯贱欠抽打!娘的,打量爷没玩过辣手摧花么!今天不干到她趴在地上求饶,爷就把温字倒过来写、从此禁了欲、出家当和尚去!薛弟,我给你报仇!”温雄一甩袖,踹翻凳子奔了出去。   胖叔慌忙跟在后头喊:“郎主,您别冲动,快停下!好歹给全府上下这么些人留一条活路……公主不能惹啊您快停下!唉呦,人呢,来人,拦住温郎主,去不得!”   温雄话语粗的不堪入耳,叫骂不绝。春娘泪水涟涟,此时却听得心中一动。   “阿宽,送客,关院门,你们都出去。”她吻了吻薛思的指尖。   其它版本全部阵亡……   印三十八   “醒来吧,你正在同判官说话么?还是已经走到了孟婆面前?”春娘握着薛思的手,他右手无名指关节上有一层薄薄的茧子,是透雕玉管笔磨出来的痕迹。   若早早换了竹管笔,何至于此……温府惯用的镂花玉笔虽见工价、显富贵,执笔却硌手。   若早早听祖父一句话,何至于此!买些田地,盘几家铺子,依旧是锦衣玉食的日子,何至于此……尚公主虽能有个驸马身份,狼虎之药害人啊!   泪珠忍不住又溢出眼眶:“醒醒,睁开眼,醒过来一切都会变好。当我从黑暗混沌中睁开眼睛的时候,我遇到了我的父母、祖父、妹妹,他们很爱我。”   “薛哥哥,你也睁开眼睛吧,睁开眼睛你会遇到我,我很爱你。”   她摇着薛思,哭道:“我爱吃你挟给我的菜,爱听你念那些书,爱你的亲亲和抱抱,爱为你管家,我很爱你。”   “薛哥哥,你说爱一个人就是时时刻刻在心里想着念着。可是我在心里想着念着薛思,念了整整十四年,你为什么说我不爱你呢?你不瘸不聋不哑不疯,胜过我这辈子一十四年里念着‘薛思’想象出来的所有模糊影子,我很知足,我很爱你呜呜。醒醒呀!”   亲吻混着咸咸的泪水,轻柔地落在他掌心。掌纹乱,多坎坷,他偶尔也会伫立窗下,摊开双手,对着满手断了又续、续了又断的纹路皱紧眉头。   春娘小心翼翼去吻那些纷杂纹路:“它们没有断,我偷偷画过你的手相……相士说这里不是死亡,是劫难。薛哥哥,你别害怕,我救你。”   放下薛思的手,春娘擦着眼泪,拿钥匙打开书房的锁子,从柜中取出那柄犀牛皮的鞭子。手帕早已湿透,她扯过画案上的白绢,仔细擦净鞭身浮尘。   紫金策、暗红鞓、尖尖鞘。   春娘把鞭子握在手心,深吸了一口书房内淡淡的墨香。熟悉的气息,这屋里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夫君仿佛就站在旁边,同那日一样,他把鞭子随手一挥,嗖嗖直响,而她吓得哆嗦。   她为学这鞭子,曾经特意聘请女镖师到温府授课。虽然后来被夫君赶走了,女镖师与她闲聊的那些江湖事,此刻却清晰浮现在春娘面前。   女镖师说,她走南闯北好多年。   有一年在深山坳子里遇了难,押队的镖头和她都负了重伤。夜里大雨倾盆,第二天,镖头发起热,烧得神志不清。马有失蹄人有失手,失了趟镖不丢人,命还在就行。女镖师采些应急草药,砍下手腕粗的树枝扎成筏子,拖起镖头往回走,总得走出山坳子,寻户村舍落脚。   高烧时不时令他发晕陷入昏迷。镖头也是走南闯北好多年的老江湖了,眼看着伤口一日比一日溃肿,镖头趁清醒,嘱咐女镖师一句话:“按时辰鞭我。”   女镖师不解,他的伤病状况本就危险,再拿鞭子打,不要命了?   “我想要命,才叫你按时辰鞭醒我。”镖头气若游丝。话很轻,他的意志却很重。   他怕在昏迷中丧失抵抗再也醒不过来,便强行依靠比昏迷更剧烈的痛感来维持清醒。女镖师还讲了许多关于那次荒林逃生中遭遇的豺狼虎豹等种种凶险。不过,春娘这会儿只想着那位镖头所说的话。感谢柳八斛从小教她博识强记,柳春娘确定,她一个字都没记错,鞭子有用。温大郎所说姬妾消火的法子不可行,或许,不顺着那药物,反其道而行,用鞭子唤醒夫君、鞭走欲念?   春娘抻直小皮鞭,双手直颤: “薛哥哥,如果痛,就赶紧醒来责骂我吧!”   “嗖”的一声,她把鞭子挥了出去。   鞭子划半轮圆弧,抽皱了她的素绸袖子,震得玉镯滑过腕子套在半手背上。春娘眼里登时冒出泪花,她呵着气,真痛,挨一下好痛……   挽起袖子,她的小臂已经微微肿起一道鞭痕。血丝点点渗出,蹭破了些油皮。   “这力道应该够了。”春娘在自己臂上试过鞭劲,拉开帷帐,再一次抻直小皮鞭,比量好位置,一咬牙,狠心抽下。   鞭梢在空中甩了个哨音,飞快挞过薛思的胳膊和前胸。   “魂兮归来!”春娘颤抖着挥出第二鞭,祈祷薛思赶紧苏醒。   “归来归来!”   “魂兮归来,归来!”   犀皮小鞭子一下接一下扭出波纹,袭在他臂上、肩上。横着的新痕叠过斜着的竖着的鞭印,交织叠挞处,不可避免地见了点儿血。   鞭子沾上血珠,犀牛皮拧的鞭绳愈发嗜起血味,暗红鞓,鲜红血,抽打着染成殷红一片。鞘尾铁尖寒光凛凛,鞭绳血色渐沁,春娘握在手里,看在眼里,惊在心里。   却仍不肯停手。下唇被咬出一排细小牙印,鞭子照落不误。   她越抽打,薛思臂上的血越往外渗得猛,一点减弱的势头都没有。   此鞭轻易使不得。百花楼老字号特制,比牛皮鞭更容易祸害人。   可惜天知、地知、纨绔知,春娘不知。   薛思当年收了它,完全不是因为犀皮鞭子比牛皮鞭子名贵轻韧。这类皮鞭,看中的是犀牛皮“活血”的特性。添些药物浸泡之后鞣成皮鞭,一鞭子抽下去,见血活血,那伤口一时半刻绝对凝不上血痂,最利于鞭出“雪白肌肤绽红梅”这种效果,深受某些口味比较重的纨绔们喜爱。   春娘一点都不清楚犀皮小鞭被薛思收在书房内的恶劣缘由。她只管呜咽着猛挥胳膊,想要学女镖师在林中鞭醒镖头的前例,叫薛思吃痛醒来。   眼看着一道道血痕越来越深,榻上的薛思仍无动静。除了手足偶尔会抽搐一下,他根本察觉不到疼痛,跟煮熟的河蟹一样,了无生机,浑身通红。   “魂兮归来……”   “归来,呜呜,归来……你醒醒,睁开眼睛啊薛哥哥!”她垂了手,带血的鞭子落下去,盘结在她脚旁。鞭痕纵横,都流血了。鞭醒夫君这法子办不到吗?   春娘伏在榻沿,满脸绝望。她牢牢抓着他的手,不敢向帐内看,怕看到此时正在肆意折磨他受苦受罪的那一处孽根。   人都说十指连心。   握着他的手,连着他的心。   春娘将自己的手覆到他掌心去,这里……也鞭一下?手指应该比胳膊肩膀更敏感,痛觉更强烈。她缓缓揉着薛思的手心,决定上鞭子。   如果掌心不行,就再试试脚底板吧。春娘捡起小皮鞭,把它弯成两截,免得抽打手心时,不慎抽打到他伤痕累累的胳膊。   如果手足皆无效,那再捱两个时辰,请医官为他……净身止精。活着最重要。即使他醒过来,倘若靠意志控制不住喷涌,最后仍要面临保命还是弃根的问题。春娘折好小皮鞭,轻声说:“薛哥哥,如果是劫难,我陪你一起过。司马迁不也是阉人嘛,真的不要紧。”   她这次蓄足了力气,双手抓着紫金鞭策,高高扬起,狠命落下。   女镖师曾教导,鞭子之利害,全在于鞘尾的功劳。尾巴尖儿甩得越疾速越快,抡起来的力量就越大,那鞭子打在人身上也会越痛越利落。控制好速度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需要多加练习。   春娘刚在薛思身上练习过许多次,这时正隐约体会到了执鞭挥鞭的一点门路。   “嗖!”她挥起小皮鞭,又快又准,带足了力气鞭向薛思掌心。   十指连心,皮肉又薄,当真比肩膀更敏感些。他整个胳膊都被抽地痉挛起来。   痛,不光钻心的痛,还很撑涨。地火熊熊,四处冲撞着寻找地岩缝隙,全身像山石一样快要崩裂成沙砾了……薛思在将崩将裂的意识中,胸腔里闷哼一声。   指头颤抖着,痛啊!出于半模糊意识里尚存的本能,他向后缩手。   “薛哥哥!”春娘弃了鞭子扑上去,边拍他的脸边在他耳边大喊:“薛哥哥!睁眼!我是春娘,醒醒啊!”   春娘啊……已在家中了……今天醉的还真是利害……他迷糊涣散中既顾不上细思量到底是怎么回事,也顾不上答话,只觉难受,没有哪片地方是舒坦的。上半身一丝一丝隐隐痛,下半截火山似的难以抑制,让他直想跳下床狂奔进水池子里。   万蚁挠噬,以前从来没醉出过这种感觉。   莫非饮酒的境界又提高了?   还是说,自己正在做一个春_梦外加噩梦?他放纵地略略舒展,热流猛溢,快慰与痛楚同时席卷了身心,不由得又闷哼一声,果然是做梦……   梦里跑个马什么的,挺正常……薛思没有睁眼,打算继续沉溺到他的春_梦中去。耳畔传来春娘的声音,“薛哥哥,快醒醒,医官说再这样下去会精尽人亡的!”   “不会……哥定力好……”他梦呓两句:“睡吧,别看……”   春娘立刻按着肩头朝有鞭痕的地方咬了一口,彻底痛醒他,把赵医官说的那些话,一五一十朝薛思重复了许多遍。   半刻之后,薛思听明白来龙去脉,忍着浑身痛,问:“所以你拿鞭子把我抽成这样?”   ---------------------------------------------   印十七、   你到女人那里去吗?不要忘了带你的鞭子。——尼采   男人带来鞭子了吗?不要忘了放进自己手里。——春娘   ---------------------------------------------   印三十九   “嗯,为了叫醒你。”春娘又去亲他的掌心:“对不起,我知道很痛。”   天天在同一张床上滚同一张被子,彼此间除了熟稔与亲近,那十四年婚约带来的微妙感觉,从未消失过。即使挨了鞭子,他一时也只有痛,没怒气。被她握着手亲吻,无论如何都怒不起来。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薛思叹气道:“我还有几个时辰?”   春娘想了想,蜷了拇指,把小手伸到他面前:“四个。”   “……不能浪费如此虎狼的七丸药啊!哥这辈子没多少本事,虽然难逃精尽人亡或者像赵医官说的那样一刀咔嚓了作太监这种衰命,按一个时辰四次来算,我至少还可以在花丛中与二十位美人徜徉。在坊间留名千古亦不枉来世上走了一遭。墓碑上的字么……就题‘前三百年后三百年无人能敌之连战四时辰夜伴二十女雄风永存金枪不倒薛大郎’吧。”   “哥虽不能再混纨绔,可纨绔中将到处是哥的传说。”薛思一脸严肃,认真地吩咐春娘:“去,找胖叔,叫他把百花楼搬进温府。我今夜要成就夜御二十人金枪不倒的威名。”   春娘忙劝阻:“不可以!”   “你忍心看着我活生生受罪?无论如何也要把花魁请来享受一番。”薛思往外推她:“快去,哥哥的命都在这上头悬着呢!难受死我了……快点。”   “我来服侍!”春娘恳切地说:“我为你留后。”   薛思很爽快地拒绝了,摇头道:“已经为你应下了国子监崔助教的婚事,别犯傻。”   那个冷冰冰罚学生的崔助教?春娘心里一阵哆嗦:“薛哥哥,您明明说过叫我自己挑选如意郎君,我选了您,您为什么要把春娘嫁给别人?”   “崔助教很合适啊!错过这条大鱼忒可惜,先替你答应下。反正婚期还长,你要是实在不喜欢,改天拒掉他,不吃亏。柳春娘,我有啥好的?你还是让我祸害别人去吧。唉,赶紧叫花魁,哥哥烈火焚身,苦不堪言……”薛思忍得很辛苦。   春娘怔了,不想嫁崔助教,更不想嫁别人。到底要怎样才可以挽留夫君?转念之间,她决意要试试最末等的法子。继而将手探到裙中。   略作停顿,她松松攒起右拳,伸到薛思面前,哀怨地说:“您昏迷时……我们……”   五指颤抖着松开,手上沾满斑斑鲜血。她先前折犀皮鞭子时蹭上的,薛思的血。   “您昏迷时,药效难遏,我在榻上服侍过。这是证据。”春娘急急说完,低了头扭向一边。睫毛垂着,在烛影下投出深沉阴霾。左手揪了衣带,因紧张而微抖不已。   “我是你的妻子。”她那谎言说的心虚,这一句却理直气壮。   薛思往她手里瞥一眼,确实有落红之血。   自己已经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把生米煮成熟饭了?看来刚才不是春梦,而是事实。   可恶的药!可恶的下药人!   他心中盘算着如何讨回血债,脸上神色却毫不在意,扯过被角将春娘手上的血迹擦干净:“不论刚才我们之间发生过一次也好、两次也罢,柳春娘,你听清楚,纨绔从来不为这种事负责任。纨绔是坏人。”   那手僵了一下,甩开他的擦试,抓住被角直颤。   呦,生气了?抽爷的时候怎么不念着点儿夫妻之情呢?薛思抬手抚上她的后腰,忍痛强挤出几声笑:“别哭,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这十恶不赦、糟糕透顶的人。药后乱性这件事……我只能说,我很抱歉。”   春娘松开手去抹泪,嘤嘤而泣,末等法子果然信不得。   “柳春娘,我很抱歉。”   “很抱歉没法给你更美好温柔些的初次回忆。还痛么?”指尖慢慢勾划出一个春字,他翻身朝向春娘这边,轻声问:“过几天补给你,好吗?我的小妻子。”   纨绔从来不为这种事负责。   可是本纨绔的每一个念头都叫嚣着想为柳春娘负责、要为柳春娘负责。薛思心道。   没有九公主,还可以攀附十公主十三县主,其实真不该为这事搭上一辈子的前程。但是,当生命只剩下四个时辰的时候,富贵荣华又有何意义。人生无常,世事无常,昨日欢笑,今日沧桑,夜御二十美娇娘,躲不过三更五更见阎王。总该为自己活一回啊!如果为自己活四个时辰,他宁愿同春娘待在一起吃顿饭,而不是外出酗酒。   从此往后,权当每天只剩下四个时辰罢。   他张开双臂,迎接含泪扑过来的柳春娘,感觉甚好。   “坏人!你吓唬我,呜呜……”春娘哭个不停:“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泪水一蜇,他胸膛上的鞭痕生痛,一边拍着春娘,一边倒吸凉气:“莫哭,赶紧找胖叔到百花楼请人,唉呦,我憋的难受。顺便叫阿宽拿伤药进来,那鞭子打了得抹药。快去吧。”   “不去,呜呜,我来服侍夫君。”她弓起身子往下滑,被薛思一把捞上来。   “你吃醋?不想让我跟别的小娘子同床共枕?”薛思捏捏她的手。   春娘顾不上答,执著地继续往下滑:“我会那般事体,薛哥哥教过的。”   薛思再一次把她拽上来,笑道:“急什么?为师自然要仔细检查你的课业,不急这一时半刻。先去办正经事。我吞的狼虎药,必是长安坊间卖出。把百花楼的老鸨和花魁请进温府要紧,她们应该比赵医官更懂该怎么化解狼虎药。”   这就跟斗宝要找柳八斛的道理一样。咽了七丸阳起欢,需向青楼行当里的翘楚求法子。   所以薛思心情尚可,精神也不错,还有闲心找乐子。他一听完自己的状况就吩咐春娘喊人找阮婆这种行家。若不是春娘阻拦,这会儿胖叔早到百花楼了。   百花楼的阮婆在风月场中混了大半辈子,什么药没见过?   一行有一行的门道。恩客太弱不好,遇着那种体弱寻欢的,哼哧半宿不中用,少不得往酒水中兑些助兴的药物,好叫恩客逍遥。恩客太强也不好,遇着那种精壮彪悍的,折腾半宿累死人。下回再碰见,待客的小娘子便会喂他吃点儿败兴的药物,以求速战速决少受苦楚。早早撵走一位客,还能腾出时辰再多赚些。阮婆巴不得客人一进屋门就掏银子,掏完银子立马疲软告辞。   “薛大郎着了别人的道?哎,小事一桩!老交情,阮婆我不多要,这个数。”阮婆朝胖叔伸出五指,满手的金戒子珠光宝气。另一只摇扇子的手却清一色银戒指。   胖叔深谙价码,五十两银子不够,这是要价五十两黄金。他原本来请阮婆到温府去,身上带的银钱不多,当下依规矩添了几笔,仍旧挂到温府公帐。   “如果这药不顶事,给他含几块犀牛皮再灌一剂,百试百灵。替楼里姑娘们问大郎的好,都盼着常他来逛逛哩!”阮婆眉开眼笑,挥帕子送走胖叔。   胖叔从百花楼带回来双份的败兴药。   他按着阮婆叮嘱,先在酒中化开药丸给薛思灌了一碗,又拿巾子蘸药膏替他涂抹均匀。   春娘远远立在屋角,关切地问:“管用吗?你还好吗?”   薛思点点头。依阮婆的说法,犀牛皮可解毒。春娘拿他的犀牛皮小鞭子抽他一顿,鞭子滚进血肉中去,比含在口中还直接,歪打正着,先解了两三分。此时再用上阮婆的药,凉意渗入肌肤,见效尤快。   “我就说只是场劫难而已嘛,薛哥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管用就好,春娘放下心。   “吾爱劫色,不爱劫难。如果有一天你是我的劫难,我定要将它扭成劫色。”他笑着遣胖叔送春娘回屋休息:“叫人给她熬些红枣汤,补一补气血。”   春娘关好门,在廊下悄声拜托胖叔:“崔家婚事,替我退了吧。”   胖叔惴惴地擦一把汗,引她到自己屋中,把桌上的书信交给春娘:“院里老少都为大郎的安危乱成一锅粥,叔刚才不敢递这个信进去打扰。崔家下人半个时辰前送来的。”   春娘颔首,拆开信封细阅。胖叔在一旁边看边解释:“那啥,他说的荷包是大郎送的,还有一份送给了贺家……叔一时老糊涂,包错封皮。”   “没事,不相干的。”展尽信纸,其中还裹着小小一方平安符,符上写着“崔”。   崔助教在信中说他先收到荷包,以为春娘意属贺子南。后又收到媒婆允婚的回复,他很高兴柳春娘在他和贺子南中间选择了他,特赠春娘祖传平安符一枚聊表心意,只待媒婆合过八字,他便择吉日下聘礼将春娘迎娶进门。   “厚赏那媒婆几匹缎子,答他生辰八字不合、不宜成亲,免得伤了助教脸面。”春娘欲将平安符一并退回,想了想,先收进囊中,等媒婆拆散这桩婚事再退平安符才妥。   搁下信,春娘转身去了厨房,捡着薛思爱吃的东西攒上一碟子,返回寝室陪夫君说话消遣。   阿宽四处洒清水,小厮丫环们一起挥着扫帚驱散院中晦气。见春娘进了屋,阿宽掬起一捧水,边洒边神秘兮兮地对阿衣说:“哎,你们猜,郎主新吩咐我去办何事?”   “备香汤沐浴?”阿衣问。   “那也值得说?郎主他吩咐我,明天一早寻个好裁缝,为柳氏绣嫁衣。”阿宽深感欣慰:“明年咱们就能逗小娃娃了。”   这天夜里月朗星稀。   阿宽等人笃定薛思和柳春娘要发生点儿什么,眼巴巴地在窗户下守了半宿,结果屋里除了细碎的说话声,别的动静一声也没有传出来。   “春娘,我们在西市开家铺子吧,明着卖摹本,私底下******,这样肯定养得起你。”   “薛哥哥你不许画我。”   “这主意甚好,从此只画你。”   “坏人!”   “别捶……痛……”   春娘往他怀里拱了拱,四肢攀缠上去,撒娇直唤薛哥哥。   薛思叹着气搂了她的腰揉两把,以前是甚好甚微妙,如今,甚好甚无力。   阮婆那药,令他暂时力不从心了……   力不从心的人还有一位,柳八斛。他此时正在宁王府里跟李嗣庄解释:“非是老朽推三阻四,实为力不从心、力所不能及啊!您出百万钱,老朽也拿不出王羲之的真迹,恳请您另换别家再寻一寻吧。”   “老苍头,我亲耳听见薛思说他见过王羲之真迹。你孙女嫁了他,他不是从你这里看见的?少装蒜,痛快拿出来,免得大家伤和气。”茶碗往桌上重重一放,瓷底击上楠木,回音沉闷。   在劫难逃,柳八斛耷拉下眼皮,捻着手腕上的一串菩提子。   -----------------------------------------------------   印十八、   没有思想上的清白,也就不能够有金钱上的廉洁。——巴尔扎克   没有身体上的清白,也就不能够有感情上的无动于衷。——春娘   印四十   被勒索王羲之真迹,仿一幅赝品不就结了此案嘛!   如果薛稷尚在,柳八斛或许还能请他仿来试试。可惜柳珍阁的柳熙金只善画,写字这一样,描个摹本卖出去倒不成问题,仿王羲之真迹?未免有些不自量力。   一旦仿出,长安城不知有多少嗜字如命的大臣们在等着揣摩“真迹”。笔下功力越不过太宗皇帝那会儿的摹本,就别想妄造书圣的赝品。行家上手一琢磨,假的,柳珍阁那块金字招牌也甭挂了,多少辈子的好口碑一笔勾销。   柳八斛掂量几次,仍旧咬定了他的说法,坦言没有书圣真迹可供出售。   李嗣庄拍桌子跳了起来:“好,很好,倔老头,你一天不肯卖字,我一天不放你走。来人,把柳家老老少少都请进宁王府喝杯好茶!叫他们带着真迹来赎掌柜!”   “您绑了老朽也无济于事。家中妇孺并不知晓阁内事务。更何况柳珍阁从未收藏王羲之的真迹。薛思那日所见,不过是普通摹本罢了。”柳八斛吹去茶汤上的浮沫,淡然答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您请三思。”   李嗣庄哪里肯信,他嘿嘿干笑两声:“妇孺不知,你亲儿子肯定知道。柳掌柜,多有得罪,先在我这里住俩月小柴房吧,八月初五之前还没交出真迹的话……”   “不知您对柳珍阁的其它重器有无兴趣?”柳八斛压着怒气,同李嗣庄谈条件:“天底下值钱的东西很多。为谢您这一杯好茶,老朽情愿半价送与贵府。”   李嗣庄摆摆手,等到七月底逼问不出真迹,再榨其它宝物充当替补也不迟。   黑夜有“吹灯灭烛”的极乐,也有“月黑风高”的极恶。   这天夜里,柳八斛被扣宁王府。   翌日,长安城一如既往醒来,没有人关心偌大一座城内昨夜到底发生过什么。五更朝鼓“咚咚”敲过,城门郎立在高楼上,指挥他手下的校尉们开城门。赶早进城的队伍照旧排出半里地,胡商牵着骆驼,隔了几辆牛车冲他的同伴吆喝两句番语打招呼;卖菜老农歇在木板车旁,闲聊今年雨水多寡。黄土地上数道辙印深深,车马往来不绝。   一队宁王府侍卫策马奔出城门,前往扬州去虏柳熙金。   “烧鸡!冲啊!烤鸭!冲啊!”温府护院早起跑步的号子声隐约传入合欢院。   阿宽揉着黑眼圈进屋报菜单子:“郎主,今天的早饭有馄饨、麻油炸的槌饼、新鲜荏子和莱菔、昨晚上剩的半碟腌肉。现在摆上还是待会儿再吃?”   “如此简朴的早饭?!阿宽,你偷懒了,爷的份例不如护院?”薛思一听,这还了得,厨娘连热菜都不炒了,直接洗一把生菜缨子端上来,比喂山羊还省事。   “郎主您吩咐过,早饭不许上大鱼大肉。唉,仆妇们睡眠不足,待中午给您补热菜和热粥……”阿宽掩袖打了个呵欠,早知道什么都不会发生就不集体熬夜听墙角了,站着直犯困。   她把椅子拉开,边喊人盛饭边禀事:“温郎主破晓时分回的府,来院里瞧过。温郎主叫婢子给您留话,说公主那边他去讨了公道,问您有兴趣一起玩双虬戏水吗?”   薛思摇头道:“我没兴趣二男一女,叫他别再去招惹麻烦,公主和皇帝,温府惹不起。”   春娘为薛思摆好银箸,念及那位九公主位高权重,万一再招夫君去寻欢,岂不是要了他的性命。她道一声稍候,转身进书房写下一笺,让阿宽遣人送到公主别馆。   “写的什么?”薛思好奇地夺来,拆开读了两句,却是一首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公主会爱上这位写诗的王少年,而后再爱上另一位写诗的李郎君,那样便无暇顾及其他男子了。”春娘动用了她的后世见闻,打算把写诗的少年提前举荐给九公主。   “你肯定她爱这调调?”薛思读来读去,这诗挺好,比他在别馆遇到的那些文人写的好。   春娘莞尔:“不妨一试。我肯定她喜欢。”   薛思向后仰在椅背上,叹道:“爷败就败在不学无术上头……我若会写情诗,早就骑马采遍长安花了。春娘,你也喜欢这调调吗?”   “喜欢啊。薛哥哥,书房添一架子正经诗书吧。”春娘坐在桌前,循循善诱。   “很有道理,我该学一学如何写诗,以便吟些春诗春句,满足某位思春的小娘子所喜欢的思春调调。”薛思枕着胳膊,含笑戏她:“昨夜比往常攀缠更甚,柳春娘,莫非你……食髓知味?你说说看,我未清醒时,我们在榻上用的哪几式叫你如此欢喜呀。”   春娘双颊飞红,捂住耳朵直摇头,发髻上的步摇颤得叮叮作响。还没发生,如何说得出口。   薛思满意地看着他的小新娘羞红了脸,娇滴滴、嫩娟娟。他暗自感慨:稍加滋润便比露珠还要晶莹可爱,交给别人哪有留在自己身边放心……春娘啊,哥哥会认真负责照顾你。等你的嫁衣绣好,我们从合卺宴补起,然后洞房花烛。哥哥保证,该有的礼仪一样也不会缺。   “郎主,馄饨来了。”阿宽端着托盘问:“撒芫荽吗?”   “芫荽赏你,我们出去吃。”薛思打横抱起春娘就往外走。   春娘措不及防,连筷子也脱手落在了地上。她攥住夫君衣衫仰起脸,小声说:“你的胳膊不痛了?放我下来吧,扯到伤口不好,被人看见也不好。”   “区区小伤,何足挂齿。”他边走边喊胖叔:“牵马,一个随从也不要。”   “胖叔,还有我的帷帽……”春娘忙补上一句。   “不许戴。”薛思低头蹭蹭她的额,笑道:“隔着厚纱如何能看清沿路景色。”   马儿撒开四蹄,稳稳跑在大道上。这是她第三次骑马,第一次逛长安。春娘牢牢抓紧鞍沿,胳膊都快僵得不会打弯了:“薛哥哥,能叫它跑慢一点么?我害怕。”   “一会儿跑进人多的地方,它自然会慢下来。”薛思环着春娘的腰,抖抖缰绳,问:“还记得我的别院吗?我拽你鉴了院中小金库,骑马送你回西市。”   “那时候骑着马,看着你,我有个念头。现在骑着马,看着你,心里竟然还是那个念头。”他收紧胳膊,让两个人在马鞍上贴的更近些。   春娘扭头问:“什么念头?”   下一瞬便失了呼吸,他的吻比东边赤金色的朝霞更飞扬。   吻毕,薛思圆了念头,心满意足:“柳春娘,你是隐藏在帷帽后的秘密宝物。”   而他是撩开了帷帽垂纱的那个人。   驱马踏踏直奔东市,那里有家食肆很不错,厨娘做得一手好蜜饯,各色糕饼点心深受小娘子们喜爱,氛围也好,有许多闻所未闻的新鲜玩意。比如大白天也爱在窗前掩了厚帘子,桌上摆着透明颇梨盏,盏中一簇簇烛苗散出小小的光晕,最宜**。   市口耍百戏的高台彩旗飘摇,春娘好奇地指着那边问:“他们结彩楼抛绣球吗?”   薛思勒住马,抱她下来,笑道:“我闻到包子香味了,看一眼去,说不定是哪家酒肆开张,搭起彩楼,聘杂耍班子来庆贺。”   及至走到跟前,两人才发现彩楼下是个擂台,一群商贾在办斗宝会。薛思无意于这些消遣,直接寻了高台旁边推蒸笼卖肉包的摊主,招呼春娘先垫垫肚子再往里面逛。   小包子热气腾腾,摊主一脸笑容:“十文钱,外送一碟小咸菜。”   薛思去解钱袋,右手抓空。再往左边摸摸,也是空的。他捧着咬了一大口的肉包子,尴尬地想起来了,今天出门太急,没带钱。荷包、扇子、熏球、玉佩……统统落在府中。   “好吧,我是纨绔,我不能单枪匹马地逛大街……假如现在有一群家丁,抢几个包子总不成问题。”薛思无奈,弯腰拔出靴内所藏防身匕首,放在矮桌上:“摊主,它有金有银有宝石,抵你的包子钱。”   春娘伸手阻拦道:“寻家当铺先押下,回去再叫人赎出便是。”   那摊主打量他们不像缺钱的,拱手笑道:“客官,何必舍近求远。旁边现成一场斗宝会,您把这宝石刀子拿上去亮个相,随便赢几文钱就够了。”   薛思不放心春娘一人久留人堆里,他没去当铺,就近到高台上寻了个珠宝商人,连宝石带刀子一并卖出,换得两袋子钱,还顺道从高台斗宝的商贾手中买回一套集锦墨。   “喏,送你的。”他付过包子钱,喜滋滋地将螺钿漆盒打开。   里面装着十色墨锭,红黄蓝绿,色泽柔雅,分别是朱砂、车渠白、紫铆、黄丹、雄黄、赭石、朱膘、石黄、石青和石绿。   每一色皆用模子压成精巧花型,比水晶糕还玲珑可爱。   春娘取帕揩手,捡了枚石青番莲锭,放在手心翻来覆去看过,赞道:“好东西,墨泥和胶捣上万余次才能做得如此细腻。如果是旧墨,放在柳珍阁能卖出很不错的价钱。”   “小娘子,你怎知它不是旧墨?我看它上面也有些细小裂纹,同国子监博士写大字的老墨一模一样哩。上回那博士还领着他的小孙子来逛东市,直夸我的包子好吃!”摊主日日守在东市口,人又和气爱攀谈,人来人往谈多了,颇有些见识。   春娘笑道:“老掌柜,您有所不知,先前只有一种黑漆漆的松烟墨,这种五颜六色的墨锭近年才做出,比不得魏晋古墨有年头。”   印四十一   “嗐,老墨、新墨,不都是兑上水研磨出来写大字的嘛!黑漆漆有甚区别。我卖包子,刚出笼热乎才好吃,凉了就卖不出去喽。那松烟墨热乎乎压制成墨锭反倒卖不上好价?如此看来,造墨的营生大不如卖包子。”摊主听得直摆手。   “为何?墨可不怕放凉了卖不出去。”春娘见薛思爱这包子,又招手要了两个。   摊主放下包子,往他们桌上添了一碟咸菜和粗茶水:“太耽误工夫。照您的说法,贞观年间造的墨,得搁到开元这年头才值钱。吾皇万岁万万岁都耗不起啊!”   “万岁爷都轮了四五个了,您瞧,贞观墨再旧也不如魏晋古墨旧!除非老鳖精游到岸上来变个人形,一批墨锭守上百八十年它不当一回事,否则呀,造墨哪儿比得过老翁我卖包子一笼一笼流水般赚得利索。”摊主边说边往灶中添了几根棉柴。   春娘掩嘴直笑:“老掌柜所言极是,贞观的老包子,一定不如您摊子上的开元小肉包好吃。再来两个热乎包子罢,我夫君还没吃够。”   薛思瞥她一眼,丢下咬了大半的三鲜小肉包,皱起眉头佯作怨容,两肘支在桌面上,把那一双竹筷分了合、合了分,闷声埋怨道:“烧火揉面的老翁比我好看,是不是?”   春娘举起陈醋小瓷壶,往他碟子里倒了一点,笑着推过去:“夫君,你要这个?”   装模作样想呷醋?好办,醋来了。   酸溜溜的醋味直呛鼻子,入口却绵酸香甜。他捏着包子蘸醋尝了尝,味道还可以。   三两下咽尽小包子,薛思坐得端正,转着眼珠不停地看春娘。那眼神,颇深长:“夫君送你十色墨,你总该有所表示……非但没表示,反而只顾着跟卖肉包的老翁说笑。夫君很生气,后果很严重。柳春娘,你自己说该如何表示吧。”   “嗯?”春娘眨眼望他,手却躲到桌面下头,指尖在他腿上划字:不画****。   “……瞎想什么呢?哥哥有那般不堪么?”薛思拿竹筷敲敲碗沿,竟然被她猜中。他懒洋洋抚着脾胃,与她隔桌对视:“别慌张,只是普通的摹本而已。你画出那些名画的妇人手脸,别的不用操心,衣饰交给我来练笔。”   他摸摸下巴,心中选上了顾恺之的《女史箴图》。先由春娘描摹女史容貌,他再补上秘戏图的婉转娉婷动作。依着他的重口味,画上照旧摹原画本劝妇人恪守妇道不许渎欢的箴语,而画中人则要极尽九浅一深之欢愉……嗯……甚矣,此画妙哉,大好啊大好。   薛思勾起嘴角:“就这么定了。”   两人牵着马,从南门口一路逛进去,边浏览两侧摊铺货物,边向西北角的那家食肆走。   今天恰逢旬休,东市酒肆中聚饮的官吏格外多。东市虽不如西市繁华,却得益于临近诸王宅邸与太极宫、兴庆宫的好地段。街上往来常为富贵客,撒起赏钱不手软,市中渐渐聚起一大批杂耍艺人。每日当街敲打起来,爬竿、高跷、跳七丸、舞剑吞火,锣鼓喧天,倒也十分热闹。   路窄人稠,薛思碰见几位纨绔旧相识,少不得停下来作揖问好,互相吹擂几句。似这样走走停停,走了老半天,尚未逛完一半路程。   路西有家“刁记”老店,春娘端详一会儿,认出牌匾与柳家作画常用的笔墨颜料名号相同,遂指着店铺说:“薛哥哥,这边。我想进去看看。”   店小二殷勤招待:“两位,买点啥?笔、墨、纸、砚,本店最齐全!”   春娘逐个货架巡过,找不到在柳家用惯了的墨条。她问店小二: “你们卖给柳珍阁的那种十余年油烟墨锭没摆在架子上?”   “抱歉,柳家特订,不卖外人。您再瞧瞧别的?”小二从柜上拿起一块乌黑圆盘墨,在瓦当片儿上砚了两圈,介绍道:“这一种很好用,耐磨又光亮。您摸摸,坚硬如石,细腻如玉,香气馥郁。我们店墨工下得足,鹿胶少说捶过八千八百下。用料也足,冰片麝香半分不少。”   春娘拈笔试墨,徐徐转腕,在纸上体验墨汁的浓淡颜色。薛思东看西看,店中摆满了新鲜未知的各式墨锭。他向来由美姬美婢伺候研墨,何曾计较过墨锭是圆是方。   薛兴致勃勃从一大堆墨锭里挑出几块刀币形、铜钱形墨锭,展颜朝春娘展示:“春娘,我们买这些吧,你看它的样子多好玩。”   这位薛思,一瞅就是能被狠狠宰几刀的冤大头主顾、东市各个店铺最受欢迎的客人。   店小二忙抓住商机,取出大红锦盒向薛思推销:“锦盒里的墨锭形制更精巧,最宜馈赠亲友!贺寿辰,您送通体漱金粉的寿屏墨;贺新婚,您送多子多福百子墨;贺族弟考入国子监,您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我们店的手卷墨!”   薛思放下古钱形的墨锭,又看上了锦盒里的百子墨。他刚要买下来带回去当摆设,耳听得春娘轻声问店小二:“清水有吗?取一盆清水。”   铜盆呈上,薛思以为春娘要洗洗手上沾的墨汁。春娘却将那块墨锭投入水中。   “这是做什么?”薛思不解。   “试墨呀。”春娘笑答。   店小二垂了手立在一旁,脸上堆起笑容,嘴角都咧到耳朵根去了:“小娘子,这块试不出来。小的知道您要寻何等货色了,东西贵,您稍等,小的立马就去喊我们掌柜。”   薛思愈发不解。他捡了枚小块的墨锭,也学春娘那样扔到铜盆里。水一泡,墨锭有些发软,他晃晃铜盆,水面上漾出一缕缕乌黑墨线。   春娘笑他:“薛哥哥,你选的那块墨,不能这样试。”   墨锭多为松烟、油烟制成,松烟墨没油性,为求质轻色清,兑的胶比较少,沾了水自然软塌。而油烟墨油光乌亮,用胶浓重,上品入水不化。   入水不化?薛思猛摇头:“不可能,顶多撑上一两个时辰,终究会融掉。”   店小二为掌柜掀起帘子,接声说:“客官,久着哩!您知道东市捏泥娃娃的手艺人吗?捏到了最讲究的境地,那些泥娃娃躺在河底七八个月再捞出来,依旧是泥娃娃,决不会散成一团沙。我们刁记墨锭,泡水里能赛过它。”   “来寻好墨?”擦手的巾子揉成一团,店掌柜手上全是炭色。   春娘行礼道:“刁掌柜,二三等即可。”   掌柜哈哈一笑:“某不姓刁,姓李。请随我到库中选货。”   春娘低头跟在薛思身后,穿过窄长过道。推开木门,眼前豁然开朗。院中烟火焦味与香料混在一起,数十位工役正围着大缸捶打墨泥,墙根底下,磨盘压在几大床模具上面。即使铺有石径,也难逃黑水横流。她小心地提着裙裾,免得蹭脏衣衫。   薛思见状,笑着将她抱起,大步跨过院子。   库房前有位老者在捣腾墨泥,一手执秤,一手往陶罐里添辅料。薛思觉得身形眼熟,待走到跟前,他脱口喊出:“老贺!”   “贺伯伯……”春娘也认出了贺知章,忙过去问好。   “原来是故交?贺侍郎,待会儿再秤吧。”李掌柜喊人搬来凳子,招呼他们随意坐。   贺知章做了个“嘘”的手势。认真秤完他的玉屑之后,他揩着双手说:“李学士,我今天做的这一罐子,你可得叫他们捶够一万下。”   李学士?这位掌柜?春娘疑惑地看看贺知章,再看看李学士。   贺知章搁下湿手巾,笑着招手:“来,老夫给你们当个引荐人。快见过李伯伯,国子监丞,集贤院学士。在刁记店里,你们喊他李掌柜即可,刁记是他连襟弟兄的产业。”   “这位小郎君是老夫酒友薛思,忘年交,酒品极好,一坛子灌下去从不含糊。这位小娘子,柳八斛的孙女,我也分不清她是春娘还是分娘。”贺知章笑叹自己老眼昏花不中用。   春娘答道:“贺伯伯,李伯伯,我是春娘。”   “春娘啊?我那小孙子今天还嚷嚷着要逛西市不逛东市,如今却在东市碰见你。呵呵,正好正好,咱们中午同去李学士家中扰他一顿好饭食。”贺知章转向薛思,问他:“小薛,你也逛笔墨铺子?着实罕见。”   薛思跟他在酒席上混得很熟,揽了春娘的腰,笑着说:“陪新娘子来逛逛。”   春娘含羞掩了半边脸,躲到薛思身后。   印四十二   “哦?柳八斛这个老家伙,有喜酒也不请我去喝几盅。”贺知章解下佩玉递给春娘和薛思,权作新婚贺礼。   李阳冰是写篆合墨的行家,爽快许诺为这对新人特制一盘百子墨。春娘跟着父亲摹画多年,又见过一些柳珍阁收着的古墨,寒暄过后,她虚心向两位前辈请教合墨之事。三人相谈甚欢,叫薛思听了个云里雾里。   “……荫干两个月?要那么久啊……”春娘问了方子又问工序,同自己所学一对比,刁记制墨的步骤更复杂些。   这样算起来,从备料到棰捣、压模、荫干、描字上架,少说也要三四个月才能做成墨锭。   李阳冰指着院中忙碌的墨工们,笑道:“岂止用时久,用料也很麻烦。百两桐油浸灯芯烧出来的油烟,不过七八两而已。松树又要在山中建棚子烧烟,委实不易。更别说那些梣皮、紫草、丹参、皂角、绿矾、朱砂、鸡子清、牛角、阿胶等物了。”   听上去费料费工,普通墨锭的价钱却十分低廉。薛思觉得不可思议,端起贺知章调配的那一罐子墨泥,问:“它里面装了好几百两桐油?那得卖够桐油的本钱才对……”   “好墨会补上那些普通墨的差价。这一罐么,方子是独草油烟墨。用了二十斤桐油和十斤猪油泡灯草,苏木半斤染灯芯,生漆和紫草各半斤,鹿胶五斤,再加上白檀香六两、零陵香六两、排草四两,熬出浓浓的胶来,拿粗布细棉子滤了,滤出小半罐墨泥当底子。”李阳冰如数家珍。   贺知章拽个凳子坐下,笑道:“小薛,你别瞪眼,李学士说的这些只不过是个开头。我制的墨尚未完工……滤出墨泥,还需要在‘合墨’这一步仔细下功夫。玉屑麝香冰片黑熊胆之类,哦对了,老夫还往里面掺了几盅糯米酒。”   “酒、酒也往里倒?”薛思彻底折服拜倒:“老贺,你想研出一砚台墨酒?”   贺知章点头大笑:“有何不可?诗人从不匮乏奇妙新鲜的想法。”   他用木勺舀出一团墨泥,赠与薛思:“说不定几百年后,老夫也成了青史留名的制墨名家啊!分你些,如果应验了,你就往我墓前祭一杯酒,好叫我地下有知。”   薛思欣欣然接过。春娘递上瓷碗,他没有往里放,直接握在手中揉圆了捏起来。跟儿时玩泥巴似的,捏出一只乌黑的小墨兔。   墨丸当眼睛,墨球当尾巴,兔子浑身滚圆。墨条搓长压扁,做成兔耳朵垂在两边。薛思捏完,放在案上左瞅右瞅,十分得意。   它再怎么像小胖猪,那耳朵也能叫人看明白——这是只兔子。   “小薛啊,你能当诗人了。”李学士感慨道:“我从未见过耳朵比兔子还长的小猪。如此奇异的造型和想法,不跟着贺侍郎去写诗,实在可惜。”   “……明明捏的小兔。一点都不像?没事,等晾干了以后描个大大的兔字。”薛思笑笑,听说酒肆中的胡姬可以让男人变成诗人,呵,他们一定是爱上胡姬了。   他兴致不减,从罐中多舀了一小团墨泥,拉着春娘来玩:“春娘,你也捏只兔子,咱们凑成雌雄一对。”   春娘往后退了两步,辞道:“里面麝香太重,女子不宜。”   麝香沾染过多,容易导致不孕。贺知章也伸手阻拦薛思:“这一罐原是李学士接下的货单,客人要求墨汁异香浓郁,以便画出壁画来,满室生香。李学士额外添进许多麝香,被我一时手痒给兑上酒水糟蹋了。你到院中另寻普通墨泥捏吧。”   薛思忙把墨泥扔回罐中,走到水盆前洗净双手,生怕稍有不慎残留些害人麝香。他连库房也不想进了,胡扯个理由,朝两位长辈告辞,迅速带春娘撤离这不安全的地方。   “我还没买墨呢。偶尔嗅一下而已,不碍事。”春娘站在街上,有点舍不得。   薛思把她抱上马,摇头道:“刁家铺子,你再不许踏进半步。”   “杞人忧天,因噎废食……只放一丁点真的没事,卫夫人写了一辈子的墨字,照旧生儿子。薛哥哥你多虑了。”春娘笑他:“天下哪有不加麝香的墨锭呀,会有胶臭味。”   薛思自有打算:“回去叫胖叔安排几个人,咱们自己合墨,一钱麝香也不加。这样的墨搁在屋里,我才能放心叫你使用。”   春娘觉得她夫君实在小题大做了,劝道:“好画得用好墨,我用惯了刁记所制。刁家合墨必有独门技巧,你按他的方子仿不出来……我们还是折回去买吧?”   薛思牵着马,任凭春娘讲干口舌,他一概摇头不允。待逛到了那家食肆,才说:“渴么?我们进去要碗酸梅子。”   春娘抬头望望牌匾,“颜氏物语”?真奇怪的店名。   她再望望布幌子上斗大的“食”字,默念几遍,告诉自己这里是卖酸梅子汤的颜记食肆。   铺面背阴,一进门,飒飒凉意迎面扑来。   店内布置很雅致,两个乐人吹着横笛,掩住了客人们的低语声。帘子重叠掩住花窗,外面未到晌午,食肆内已昏昏如午后了。桌上摆有琉璃水晶器皿,小烛燃起的光亮将它们衬得异常剔透。   “石榴姐今天又没在?捡几样新做的点心,再要两碗酸梅子汤。”薛思跟迎客的小丫头打过招呼,挽了春娘的手往楼梯那边走:“我们上楼去。这店里的厨娘据说偷师司膳坊旧宫人颜氏,做胡饼很好吃。”   楼梯口坐着个小童,一大张“开元杂报”几乎完全遮住了他。   也遮住了薛思上楼的必经之路。   “小兄弟,让一让。”薛思好笑地看这小童煞有介事读报,说:“喂,你看得懂吗?”   那小童仍在苦读报纸,手都没动,抬屁股往边儿上挪了挪。带着稚气的童声从报纸后面传出来,清脆却老成地咬着字眼:“干君何事。”   “呦,你是谁家孩子呀?备考童子科?”薛思乐了:“春娘,你瞧他多用功,我们也生俩这样的男娃吧。不,两个太累你,一个足矣。”   春娘?   报纸往下滑过几寸,露出一双骨碌碌乱转的漆黑眼睛。贺子北仰头,看到了柳春娘。   “柳姐姐!”他丢下报纸,贴墙站起来,有模有样地作了个揖。   薛思一听姐姐二字,只当这小童是春娘的小亲戚,很热情地拍拍他,说:“你想吃什么?叫声姐夫,姐夫请你吃点心。”   春娘四顾看不到贺家的人,弯腰问他:“子北,你怎么自己一个人在这里?跟贺伯伯走散了?你祖父在刁记铺子合墨,来,我带你过去。”   贺子北小手往楼上一指:“柳姐姐,家兄也在。”   他哥哥在便好。真是的,不好好照顾弟弟,被人拐走怎么办?春娘携了贺子北的手,要牵他上楼去找贺子南。   贺子北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柳姐姐不让子北上楼。”   “哎?柳姐姐不让你上楼?”春娘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正在上楼啊……她低头告诉贺子北,这就带他上楼找他哥哥。   贺子北继续摇头:“楼上的柳姐姐说,子北不可以上楼去找哥哥。她叫子北在楼下玩。”   “为什么?”春娘听得糊涂,看来楼上还有另外一位柳姐姐。   “柳姐姐说,少儿不宜。”贺子北答。   薛思捡起那张开元杂报,扫了两眼,递与春娘看:“什么事比这报纸还少儿不宜?你瞧瞧上头印的那些字,宁王又纳新美姬……大明宫一千佳丽裁新衣盼圣宠……番使误入安福楼……”   春娘越看,眉间越皱。   贺子北脆生生来了一句:“柳姐姐,子北识字不多,读不懂。”   “上楼。”春娘折起报纸走在前头。   二楼都是小隔间。贺子北指出一扇门。薛思站在门口,听到里面欢声笑语,有男有女。他一脸促狭去轰贺子北:“果然少儿不宜。小家伙,你下楼吧,柳姐姐跟薛姐夫也要少儿不宜了。”   春娘嗔他一眼,屈指敲敲门:“请问,贺子南在吗?”   “谁呀?”门闩落下,笑声未尽,屋内的小娘子仍咯咯笑个不停。她边笑边往外看,被门口的春娘上下一打量,诧异半瞬,随即笑得更欢快了:“姐姐!快进来,替妹妹掌掌眼,姐姐你看这人的品相如何?值得收么?”   扇子滞涩了两下,贺子南起身拱手。   ---------------------------------------------------   印十九、   我是个人,凡是合乎人性的东西,我都觉得亲切。——马克思   我恋个人,凡是合乎恋爱的东西,我都觉得亲切。——贺子南   印四十三   一边是窈窕淑女,一边是谦谦君子。薛思虽不认识贺子南,看到这情形也猜了个**不离十。他靠门斜倚,瞟一眼柳分娘,揶揄道:“恨嫁了?妹妹,不着急,你尚未及笄。”   分娘毫不示弱地叉腰瞪回去:“谁是你妹妹!我永远都不会喊你姐夫!恶霸!好好待我姐,否则本姑娘第一个拍死你!”   薛思耸耸肩,拥了春娘要往隔壁去等点心。贺子南迟疑片刻,喊住他们:“进来坐吧,大家一起,热闹些。”   “也好,看在他的份上。”薛思努嘴一指贺子北:“省得这孩子再去蹲楼梯。”   进了屋,贺子北坐在春娘和分娘中间,一会儿看看这个柳姐姐,一会儿看看那个柳姐姐,满口“姐姐”叫个不停。春娘拉着分娘的手,正色责备她几句,怪她把贺子北留在没人照看的地方。分娘边吐葡萄核边解释:“姐,他机灵得很,根本不用操心。”   两姐妹说着家常话,屋内的气氛渐渐温馨起来。贺子南很快恢复了热情,以茶代酒同薛思饮过半盅,滔滔不绝地继续讲起刚才的话题,上到天文、下到地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柳分娘眼中现出灼灼光彩,悄声跟她姐姐私语:“贺郎很厉害吧?他随便拿起一个果子就能说上许多故事。姐,过两天我得到庙里烧三柱高香。”   “你要许愿早早嫁出去?”春娘双手揉着泛青的柑橘,揉松了皮肉好剥开。   分娘拎住贺子北的后衣襟把他拨到一边,自己凑到春娘耳旁说:“哪儿呀。姐,我们一见钟情了。贺郎跟我在三生石上肯定刻着一段缘分,我想到寺里去感谢佛菩萨把他送到我面前。”   那天,贺子南给温府送过信,唯恐柳珍阁再出什么乱子,他又折回西市,守在门口。杨氏领着柳分娘走亲戚归来,分娘掀起车帘,一眼看中柳珍阁匾额下面那位身量颀长的小郎君。   当时正是黄昏,落日余辉铺散在天西边。贺子南逆光而立,礼貌地冲她们笑笑,温暖又熨贴。   早晨的朝阳太清冷,正午太晒,唯有入夜前的日头,将要落了,所有的光热都敛成一轮橘黄,不凉不烫,温存地将西市镀上一层赤金色。街角垂柳徐徐拂摇,匾下君子唤一句“伯母,春娘”,什么都是恰恰好。   一恍惚间,柳分娘觉得,这人将她先前见过的那些少年们全都比到尘埃里去了。分娘主动走上前,她想结识他。   他自然留在铺子里帮杨氏料理残局,直到柳八斛回来以后才离开。分娘愈发看重贺子南,今天特地约他在此处道谢。   分娘素日惯会交往应酬,连食肆都是特地选的。只花了半个时辰,分娘便将其诸样喜好探得一清二楚。几碟茶果子下肚,两人已然稔熟。   “瞧,他也喜欢我,言谈很热忱。”分娘悄悄跟春娘分享私房话:“姐姐,你觉得他如何?”   春娘剥下橘子皮,看了贺子南一眼,点头道:“极好,贺伯伯为人也和善。”   贺子南似是察觉到这边的目光,谈兴更浓,也从碟中捡出一枚半青半黄的柑橘,指着说:“我还听过一件有关柑橘的趣闻。益州每年要往长安进贡柑子,依照旧例,柑子应当用纸包裹起来。”   “赴京路途遥远,益州长史怕磕碰坏那些柑橘,他就偷偷改了惯例,开始拿布匹裹柑子。”贺子南把手中青柑抛起又接住,笑道:“没过多久,有个姓甘、名叫子布的御史路过益州。”   驿站的小吏跑到长史跟前报信:“您快点,长安来御史啦!甘子布!”。   长史一听,唉呦,御史干啥的?监察百官!柑子布?!完了,坏大事了,这位监察大人是来查他柑子裹布。莫非自己用布匹包裹柑子的事情太过奢糜,惹恼了皇上?他赶紧找监察御史解释去。见了面,茶都没顾上喝一口,结结巴巴地说:“微臣裹柑橘是为了表示对皇上的敬重,您别罚薪降职……”   “哈哈,他不知道那小吏报的是监察御史的名字,反而自投罗网去了。”分娘开怀大笑。春娘亦觉有趣,朝贺子南微笑着报以回应。   贺子南眼角弯弯,自嘲道:“我在国子监有位相州同窗,乡音重。何与贺两姓,每每念成同一个声调,至今改不过来,常喊我何子南。我便同那位‘柑子布’一样,不幸成了他口中的‘盒子男’。唉。”   分娘笑得前仰后合,春娘将贺子北揽在腿上,戏言:“幸亏你叫子北。”   “你姓贺,名子南?”薛思放下茶碗。这名字他记得,跟国子监崔助教一伙,都对春娘有点意思。薛思顺着贺子南的视线扫过春娘和分娘,心中顿生不悦。   攥拳搁在桌沿,他侧头低声警告:“她们笑起来很美,但她是我的。”   “知道。”贺子南淡淡回他:“君子不夺人之美,兄多虑了。”   薛思拍拍贺子南的肩膀,端起茶碗要同他再碰一杯。贺子南借着推盅把盏的遮挡,也侧头在薛思耳边说:“薛兄,下次莫替她拿荷包赠人,她的字迹我见过。听分娘说,春娘绣品古雅。兄若要赠……好歹也该赠弟一件真货。”   “哥一定赠,赠你个真金盒子,配上十八道大锁。”薛思恨恨地咬牙。   贺子南饮过茶水,面上又恢复了笑容。在他看来,薛思这人不学无术,柳八斛的长孙女配给薛思,纯属暴殄天物。如今见薛思肯护着她,她大概会幸福吧……   幸福就好。贺子南搜肠刮肚,将那些笑话、奇谈、轶事,统统讲了个够。   巧笑倩兮,眉目盼兮。可惜,可惜。   临别前,春娘托分娘问侯母亲,顺便提起家中买卖有无受损。分娘把铺子里的安置略略讲几句:“宁王府李二郎请祖父到他那里掌物,昨夜三更又遣人递消息,说物件太多,要留祖父住下慢慢鉴。这会儿里里外外都是娘管着,咱们柳珍阁的掌柜倒成了李家门客了。听那递信人的意思,祖父大约得留到八月。”   “我手里的摹本一做完就给你们送去,新的货单子先别接了,闭门谢客吧。”宁王位尊,天家权大,春娘明白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作门客总比被十王宅明抢宝鼎太平些。好在杨氏同李二郎打过交道,佣金必定丰厚,足以抵过这两三个月的流水薄利。   回到温府,阿宽例行迎上来禀事:“郎主,胖叔寻了个宫中放出来的司衣老裁缝,手艺一流。婢子填了尺寸,订在下下个月的初七取成衣。”   下下个月?薛思叫她另找家做嫁衣快些的铺子。阿宽笑道:“绣朵花还得小半天哩,您不是要隆重些么?”   薛思无奈,等下下个月补完婚礼再碰柳春娘?   一入夜,这想法便烟消云散了。   还没到就寝的时辰,薛思就浑身不舒坦。坐也不舒坦,卧也不舒坦,踱来踱去,随手翻了两页书,愈发把持不住,迫不及待想要去看看他刚解开的禁地。这时刻,春娘该正在沐浴。   反正已经是自家娘子了……   薛思臂下夹着画毡,手捧熟宣纸绷好了的白绢,嘴里叼了支镂美人的玉制兔毫小毛笔,大大咧咧闯进春娘屋中。   “谁呀?对帐等事,明天起来再说吧。”春娘在内室听见了外边的动静。这时辰还来推门,肯定是那三位常在屋里服侍的婢子之一。她怡然泡着香汤,吩咐阿宽去看看。   薛思使眼色遣走阿宽,径自转过屏风,站在春娘面前。   “薛哥哥……”水纹一圈圈漾开,她慌慌张张掩了胸口,不敢抬头看。“薛哥哥你稍等一会儿,我……我洗好就过去……”   自从进了温府,似乎还没有哪一夜不是“洗好就过去”的。夜夜期盼之事,今夜很有可能会发生吧……那句话说出口,听到耳中格外令人难为情。春娘心中扑通通敲着小鼓,临到阵前,她胆怯,她害怕,她惶惶不知所措。   “你洗,该怎样就怎样。我画美人戏水。”薛思放下厚毡与纸笔,把靠墙的一张六角海棠桌掇拽过来。他盘腿坐在桌上铺开绢布,居高临下,一览无余。   热汽氲氲氤氤萦绕升腾,在她四周凝成乳白色的薄雾,霭霭濛濛。   印四十四   春娘轻哼一声痛,蜷起身子直往后缩。   他才碰了一下,不过刚刚挨上皮肉而已。   薛思抽回手,掀起被角小心瞧一眼,虽有些露水缀在花瓣上,姹子之秘地却因他先前的鲁莽行事而充着血,红莲般殷妍。果真是娇嫩不堪,半点力气也禁受不住。   他犹豫片刻,在她额上吻了吻,光着身子坐在榻沿寻鞋。   春娘侧身去揽他的胳膊:“薛哥哥,我不痛了,你别走。”   “不走,去取点东西。”薛思松松系上袍子,捏着春娘的小手问:“饿吗?渴吗?我给你捎一碟蜜饯果子压压痛,可好?”   春娘摇头莞尔,露出半排小白牙。洗漱已毕,夜里不宜再进食了。   薛思笑着给她掖好被角:“柳春娘,你还没换完牙呢,含颗甜的吧……我去拿蜜饯,待会儿叫阿宽进来伺候你盐水漱口便是。”   她确实正在长新牙,上下尽头各有小小的一个骨尖。薛思舌尖扫到过,故而记得清楚。   春娘素日以大人自居,被他这么一笑,倒不好意思起来,拽起被子就往脸上蒙。没换完牙的小孩子什么的,太难为情了。   “哈,害羞?当心憋到气。”薛思把被子往下褪一截,褪到她脖颈之下。临走又不舍,俯身撬开她的双唇,探舌轻佻地问候了那两枚新牙才肯作罢。   他匆匆开锁走进书房,踩着凳子在柜顶找寻一番,搬下个朱漆剔牡丹花的扁圆盒子。   顺手扯下半幅白宣纸揩去浮尘,这圆盒有日子没动过了。薛思打开盒盖,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来瓶青瓷秘药。有丸子,有润膏,有用过的,也有从未启封的。   薛思挑挑拣拣,挑出一瓶膏脂。打开嗅了嗅,摇头放进去。如此挑来拣去,没一样合心的。温雄送他的这些东西,多半还带着催人情动的效果。是药三分毒,更何况这种虎狼药。他只想拿点儿润泽膏脂叫春娘好受些,可不想为贪片刻欢愉用药伤到她。   叹了口气,又把盒子原样放回柜顶。   伸手抓过四五支毛笔,简单收拾几件,匆匆赶回卧房。薛思以肘推门时,退后两步,冲着墙角斥了一句:“大胆奴婢,再偷听爷就喊牙婆来把你们卖掉。”   阿宽吐舌头悄悄扮个鬼脸,领上一干人等围院子绕了个圈,又蹲到了窗户底下。   屋门“吱呀”一声再次打开,吓得阿宽直拍胸口大喘气,郎主该不会真要卖掉她们吧?   薛思探出半个身子,朝阿宽招手:“到那边院里去找温雄要几个乐伎,叫她们站在你那位置吹吹笛子弹弹琴。”   关上屋门,他盛了一钵温水放在榻旁小几上预备着。时辰还早,薛思不困。   “甜么?”薛思拈起蜜果子递到春娘唇边。柔滑的小舌尖来含蜜果子时不小心触到他的手指,热乎乎地滑腻。   他心底又开始乱生旖旎,屈指捻着她的耳珠慢慢揉。   春娘含着蜜饯,自薄衾中伸出胳膊,光溜溜白藕段一样。刚伸过去要扯夫君衣带,瞥见他另一只手攥了拳平放在膝上,便拖来搁到胸前,要瞧瞧他藏了什么。   五指被她一根根掰开。薛思笑道:“你怎知我拳里不是空的。”   “你说过呀。刚才说要出去取点东西。”春娘眨眨眼:“我记得。”   掌心躺着她那枚桃花冻,被他焐热了,一点也不冰手。蜜色依旧莹润,桃花依旧飞红。春娘握在手中,很快发觉底部刻了字。   歪歪扭扭十几道繁杂笔画,留有许多很笨拙的冲刀划石痕迹,棱角转得生硬粗糙。   “薛哥哥,是什么字?柳吗?抑或刻了四个字,柳氏之印?”春娘试着问。印上的字被刻的东倒西歪,丑到无法辨认……   薛思摇头晃脑,得意笑道:“春。”   春?春娘仔细瞅瞅,完全看不出来。薛思半眯了眼睛告诉她,这是先前找匠人描出龟甲上的字样,他亲手捉刀所刻:“据说那块甲是古时卜的吉卦,卦相又吉利,龟又主长寿。本想着先刻下收起来,日后当做嫁妆送给你。如今物归原主,还是你的。”   印是你的,人也是你的。同样,你也只属于我。   他低头,把那枚桃花冻的春字印轻轻摁在她胸口。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盖了谁的戳,立了谁的契,便是谁的人了。   印石轻转,石上所雕桃尖被他捏起,不轻不重去撩拨她胸前的绯红小桃尖。桃花冻虽美,怎及榻上软香之人活色可口。   “喜欢这印么?”薛思声音低哑,沙沙掩住自己的欲想。   一阵阵酥麻颤抖着贯穿四肢百骸,春娘攥住那印,逸出半声细呻:“很喜欢。”   薛思喉头滑动,口中直发干。为她系好印钮上的五彩丝绳,他从白瓷碟子旁边抓过一支大笔,话锋一转:“不过,刚才出去并非为拿这印……它一直在我衣裳内袋中。”   “嗯?”春娘已躲进被窝里严严实实捂住身子,枕在他腿上闭了眼假寐。   薛思执笔在自己手背试试,很软。他含笑对着笔尖呵一口热气,往她脖颈扫去。   蓬松的、毛茸茸的软羊毫大笔,弱而无锋,柔腴之极。   “痒……”春娘没睁眼,一边躲着,一边探出手来要挠他的腰上的痒痒肉。   “我的小春娘,你躲不掉。”薛思笑擒了她的手,压在腿间消磨着。   继而又往自己指缝夹了三支笔,单手拢住狼毫、兔毫、羊毫、五紫五羊的兼毫,那些笔头有硬健的,有软绵的,还有混杂匀称的。刚柔并济,千军万马一齐袭进被中。   春娘笑个不停,蹬被子打滚抗议:“薛哥哥,我学会了,下次拿十支笔服侍你。”   “……为师不怕痒,就免了笔墨伺候吧。”薛思迅速扯了个谎。   屋里笑声叠起,春娘脸上红扑扑的,气息都要笑乱了,扭着身子咻咻直喘气。   薛思拍拍她的背。这样笑上一场,必定彻底放松下来,好歹能叫她略略少些紧张。   且通体肌肤都会被兽毫扫得敏感异常……   薛思勾起嘴角,当师父的,哪儿能没两把毛笔刷子。他放下那堆笔,选出一支细小的兔毫,伸向水钵内蘸了一蘸。   笔锋蘸足温水,饱满圆润。   揽她在怀,鼻尖蹭着鼻尖,熟稔吻住。笔上水珠滴落,顺着她的肩头滑出一道微弓的弧线。薛思提起笔,悬腕、落腕、转腕,游曳而下,一路花开锦绣,瓣瓣绽放。   给了她一个几近窒息的深吻。   以及一场笔走丘壑的引诱。   花窗下的细乐袅袅而至,十三筝缠绵,笛音清越,龟兹琵琶和绰板一应一合为之添入些异域风情。阿宽比着口型提醒她们:“奏助兴的靡靡之音……”   乐伎们互相交流个眼神,两三下便转过浓淡相宜的尾音,调子低柔到耳与心中去。   靡靡之音,是管弦抑了太久忍不住要轻哼出来的呻_吟。   宫、商、角、征、羽,高高低低,重重叠叠,一丝一弦,拨一下,颤一下。   春娘不记得在这样的颤音中她随着薛思战栗了多少次,不记得那支兔毫在她肌肤上描了多少勾魂摄魄的酥醉,不记得被他怎样揉出满掌濡湿,不记得痛极了的那一刻咬了他的肩膀还是手指,不记得这一夜究竟有多长……   只记得相拥而眠时,心里是欢喜的。   翌日,阿宽又顶着黑眼圈,呵欠连天推门进来伺候梳洗。春娘尚在贪眠,薛思指指他亵衣上沾染的血痕,轻声示意阿宽准备一床新被褥。   原来什么都没错过。他不介意褥上有无梅花红,但介意她是否有一个愉快幸福的起始。薛思满足地抚两下她的长发,列了一长串补气血的单子吩咐阿宽去准备。   阿宽点点头:“郎主,这种事厨娘比您在行。”   末了又补上一句:“她还没及笄,您夜里悠着点儿……”   “知道,爷那满书房的册子都是摆设么?爷的妻子一定享尽鱼水之欢。阿宽,张罗早饭去吧,别拿清粥胡饼小咸菜来糊弄,日子要正经地过起来了。”薛思挥挥手,又躺回枕上,满脸微笑等待她睡醒一起过日子。   这日子过得着实惬意。   还有什么比每天夜里进了屋子撩起帐子看到绸缎堆里半卧个娇滴滴惹人疼爱的小娘子更美妙的日子呢?更何况那还是位一点就通、深会讨他欢心的好徒弟。   “薛哥哥你回来了?”春娘翘着小脚丫趴在榻上,用她那枚印石给已经完成一半内容的的女史箴画绢盖章。亵衣不知何时滑落了些,露出半个雪白的肩膀。   薛思弯腰握住莲足,往她脚心挠一下:“夫君回来你也不到院门口迎接,当罚。”   春娘一扬手中的画本:“那这些呢?有奖励的吧?”   “有……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薛思打开锦盒,里面分成两格,一边盛着牛骨制的米黄色环套,另一边则是半尺长、熟铁带棱的角先生。   春娘唬了一跳,忙捂上眼睛往后退:“薛哥哥你别吓我,我不要!”   “哈哈,怕甚。”薛思掩住盒子,关上他恶趣味的玩笑:“好了,睁眼吧。那些送给温大郎,他现在爱往九公主别馆跑,我这做兄弟的,总要为他两肋插刀、助上一臂之力才是。”   他从荷包里掏出个红绫子包裹的小物件递给春娘:“喏,这才是给你的。”   红绫里裹着对镏金小兽,统共两寸多高,长耳朵,短腿短尾。看不出是只什么兽,只觉圆头方脑憨憨的,煞是可爱。这对镏金小兽一雄一雌咬紧对方的唇齿,俨然一幅林中恩爱模样。   “薛哥哥总是往回带不正经的东西……”春娘把那接吻兽塞给薛思,捂脸躲到他背后。   “柳春娘,哥要开的店更不正经。”薛思含笑撩起她的亵衣,把那一团软玉温香握在掌中:“我不正经,你可喜欢?”   他们已在西市选定一家铺面,旧掌柜定在重阳节后挪店。按薛思的意思,过完重阳节,改作****画铺,正式开张。趁着开店前的闲暇,他最近到处物色合适的宅院和田产。   只要天气适宜,薛思爱带上春娘一起出门。见识长安的坊巷;到城外的北麓戏水;进农舍摘葡萄莓子;还有一次跟温雄同去猎鹿也领了她,在回纥人的帐篷里住过好几宿。   这个世界不仅仅是帷帽内的那一小方天地。   春娘如今离了她的夫君也能在人前自如地谈笑了。   因为分娘的缘故,她常常被邀去参加借着各种由头办的聚会。比如品茶、郊游、赏兰花、逛东市……   而这种聚会通常只有四个人、两种事:柳分娘和贺子南品茶、郊游、赏兰花,柳春娘负责照顾贺子北、顺便找个凳子随意歇歇,一起远远围观柳分娘调戏贺子南。   贺子南很少介怀是否被柳分娘整出糗事,但凡分娘有邀,定携他弟弟一道赴约。   对于这种安排,分娘也很无奈,每次都央春娘说:“姐,你必须来,我可没空管那小鬼头。他死活不搭理咱家四儿和老伙计。子南非得带这么一麻烦的小家伙出行,我不能驳了他兄友弟恭的大道理啊!姐,就你能跟他玩到一处,姐姐啊,江湖救急全靠您了!来嘛!”   托分娘这些聚会的福,春娘跟贺家越来越熟。柳八斛未归,而长安城里生意并不见少。西市古玩行当头把交椅的位置暂时空出来,有几家铺子想占,却碍于柳八斛现在当着宁王府的门客,不敢轻易去惹。   故而阁内反倒比往日太平,只卖些零星物件,并无大风浪。   春娘作为柳八斛的长孙女,私下里已经为贺知章这种老主顾和他的友人们鉴过几次古字画,在小圈子内的风评很不错。   六月底的旬休,贺知章看中一幅字,喜爱得紧。但对方要价忒高,他当时没喝醉酒,不敢贸然下手。贺知章特地差人请春娘过去帮着验一验真伪,买卖双方将地点约在西市柳珍阁。   那一天是七月初六,乞巧节前夕。整个长安的女儿们都在忙着备彩线,西市尤其热闹。小贩们吆喝着乞巧节的时新货,挑担推车赛起嗓门:   “莲藕——红菱角!便宜咧!”   “油炸巧果十文一串,一咬一口酥,十文喽——”   薛思驱马,沿路侧慢慢溜达到柳珍阁,将春娘放下,送她进了店门才离开。节庆,他有许多无论如何也推不掉的酒席要跟温雄一起去应酬。   “薛哥哥,少喝酒。晚上早点儿回府,我有薄礼送你!”春娘攥紧手帕,里面有她新绣的鸳鸯荷包。她站在柳珍阁的门槛内,挥手同薛思道别。   薛思扬鞭点头,领着身后一大群护院家丁吆三喝四地去了。   春娘转身在店内巡了一圈,到内室见过母亲,问些账目上的事情。贺知章来得迟些,一进门便连呼:“当家的呢?快来快来,吾今日赴宁王宴,你们可知遇见谁?”   杨氏忙从内室出来施礼,问:“贺侍郎,您见到我们老掌柜了?他精神可好?唉,不瞒您说,老掌柜素日保养身子的那些药酒,民妇多次遣下人往宁王府里送,只有门房答话收下了,总也没个正主回信。”   贺知章摆摆手,坐在椅子上跟他们讲:“没碰着八斛,想必不在同一处酒席。我饮多了汤水,小婢领着如厕去,竟园内迎面遇见你们小当家,柳熙金!”   “贺伯伯,您没看错吧?爹爹一直在扬州作壁画,按日子回不来……或许是宾客身形相仿?”春娘奉上茶水,这位贺伯伯老眼已有些昏花了,又常贪酒,这会儿只怕酒醉未醒。   印四十五   贺知章醉醺醺呷了一口热茶,说他没看错,他确实在宁王府上见到柳熙金。   “贺伯伯,我父亲同您攀谈了吗?他几时到的长安?”春娘不太相信。如果柳熙金提前画完了扬州的壁画,也该先往家里递个平安才对。   贺知章想了想,摇头道:“人多脚杂,不及招手叫他,已走远了。”   记挂丈夫乃人之常情,杨氏皱着眉头,恳求贺知章再去宁王府看看。一为确认柳熙金是否回到长安,二想托他给柳八斛捎些药酒。   “无请贴,不便前往啊……老夫刚赴宴归来,最近没甚由头再进宁王府。宁王一向疏远诸臣避嫌,只以声色度日,平常从不跟我们这些当官的多说一句话。”贺知章揉揉额角,略沉吟了片刻,说道:“我虽去不得,李学士却有门路。”   杨氏忙问是何门路,她情愿备下厚礼相谢。贺知章便把李学士与刁记制墨铺子的亲戚关联讲与杨氏。那日春娘在东市所见的麝香墨,正是宁王府所订。   订货人催日子催得急,墨泥来不及荫干,刁记架起十几盆熟炭,日夜熏在库房外头,才勉强做出这批墨锭。贺知章掐指推算时日:“老夫估量,刁记三五天内就要往宁王府送墨。”   到时候刁掌柜会进宁王府伺候验货,可以托他捎带着打听打听柳熙金。不管贺知章是否认错了人,给柳八斛捎几包补品也是好的。   杨氏连声称谢。当今之计,依贺知章的路子绝出不了什么大错,毕竟混过官场的人啊!   巳时,替贺知章鉴过卷轴,杨氏亲自装满一袋子白银,携春娘到东市刁记去攀交情。小伙计认得柳春娘,掇来两个胡椅,笑脸相迎。   杨氏悄悄塞给小伙计一把铜钱,问:“李学士在吗?刁掌柜在吗?”   这客人出手好阔绰。小伙计喜出望外,把铜钱掖进腰里,拱手笑道:“李学士不在店中。您稍候,小的这就去请掌柜。”   伙计掀帘入内,杨氏扭头小声叮嘱春娘:“待会儿一定要多夸几句刁记墨,娘不懂,说不来这些。你夸好了,他心里一高兴,什么事都好商量。”   春娘点点头,陪坐一旁,默默酝酿溢美之词。   “呦,稀客。学士赴宴去了,两位找他有事吗?”刁掌柜自来熟,腆着他富态的大肚子,热情招呼杨氏和春娘。   三人寒暄攀谈,杨氏从贺知章攀到李阳冰,从刁记聊到柳珍阁,忙不迭地跟刁掌柜套近乎,直说的口舌发干。春娘又把刁记制墨夸作漫天仙花乱坠。刁掌柜端着茶盅,眼睛都快乐呵地眯成一条缝了。杨氏见攀得上,那袋银子便搁在了刁掌柜面前:“小小心意,权当茶水钱……”   刁掌柜毫不见外,坦然收了杨氏的银子,引她们母女二人到偏室详谈:“柳珍阁在敝店订墨好几年了,既然跟我姐夫李学士有交情,大家都是朋友、一家人,呵呵。这个忙,少不得认真帮衬帮衬。只不过……我一介草民,胆子小,不敢在宁王府乱看乱问。这样吧,你遣个机灵小厮充作刁家伙计,我把他带进宁王府。或贿赂、或打听,余下的事就看造化了。”   宁王府庭院深广,足足占了将近两坊之地,岂是容易打探的?刁掌柜暗忖不可招惹麻烦,只肯做个顺水人情。   杨氏千谢万谢,欠身行礼:“使得!能进去看看也好。您哪天去?”   “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先装上几锭样墨去走一趟。下次还能再进宁王府送次成品。你们回去准备吧。”刁掌柜很厚道地替杨氏谋划了两次进府的机会。   刁掌柜办起事来同他收钱一样利落。没过一个时辰,进宁王府该带的买路钱、赏钱、薄厚不一的碎银荷包,全都装进了他的褡裢里。   “马上生财,走着!”   踩马凳骑上枣红大马,刁掌柜接过伙计递来的吉利吸宝貔貅,拍马徐徐往北走。此处离宁王府很近,犯不着骑马,为讨个彩头罢了。西市从无此样讲究,东市时下的风气却很看重。像刁记这种老店,掌柜出门做买卖,哪怕十来步远,也不会漏了“马上生财”。   春娘手捧黄铜托盘,低头跟在后面。头发挽成髻,一丝不乱藏进幞头,耳坠子也摘了,穿着件过膝的粗布短衫,浆得笔挺。从头到脚皆是她家小厮四儿的行头。   此番所携金银野参等物价值不菲,难保小厮生出别的念头,携款逃逸。杨氏心有戚戚,也怕小厮不够聪明办不妥。思来想去,只有自家闺女最靠得住。分娘未归,她便命春娘进府探望祖父、探寻父亲。   从宁王府侧门进去,一路随婢女走到二管家跟前。春娘牢牢记下路径。她在廊下候了一会儿,刁掌柜出来喊随从们:“都端好托盘,这就要去书房试货了,跟上,别走岔路耽误时辰。”   按二人商量好的法子,等刁掌柜办完正经事,会寻个借口出恭。此时春娘悄悄溜走,贿赂个宁王府下人去找门客所在的居处。刁掌柜拎着瘪塌一半的褡裢,走下台阶,朝春娘点点头,示意她无须慌张。   宁王府处处有手横陌刀来回巡逻的侍卫,难免吓着小娘子。刁掌柜和蔼地暗示柳春娘别乱来,不急这一时:“过几天还到这里送货,你们走道都长点儿眼力,避让带刀的官爷要紧。”   一众人齐声应“是”。也不知穿花度柳走了多少路,领路的婢女才停在一处朱楼,弯腰为刁掌柜打帘:“您请。试墨人已在里面等候多时。”   房中有人伏在案上,埋着脑袋。那人闻声抬起头,声音倦哑:“你们所说的香墨送来了?今日开始画吧……替我转告李嗣庄,草民会尽心画好。”   春娘手里的托盘一颤,心跳扑扑快起来。案边满脸憔悴的中年男子,不是她爹爹还能是谁?   她迅速低下头,跟在刁掌柜后面把托盘呈上去。王府二管家咳嗽两声,袖手立在旁边,不冷不淡地说:“你先试试墨色如何!二郎要至臻完美之画!胡乱应付的后果你该清楚!”   柳熙金左手撑在案角,指节枯瘦,半旧的袍子松垮垮垂着。春娘看得心中发酸。扬州寺中伙食本就清淡,如今又被折腾回长安,长途跋涉,父亲吃了不少苦吧……他为何在宁王府?府中管事又为何有那样的说法?   刁掌柜瞧情形不大对,忙打圆场:“嘿嘿,刁记为王府制墨,焉能不上心?合墨所用麝脐香全都是波斯好货,一等一的馥郁。”   他边说边抖开裹墨的缎子,亲自研磨。柳熙金执笔去蘸,一侧头,瞥见了侍立在旁边的柳春娘。柳熙金揉揉眼,没看错。   春娘忍下情绪,安静地放下托盘,像个书童那样,取过紫檀镇纸为柳熙金压住洒金宣,动作自然流畅。她的呼吸里透着一丝乱,却没影响她同柳熙金交流了个眼神。父女连心,又有多年在画室养出来的默契,一个眼神足矣。   柳熙金深叹一口气,提笔在纸上试了两下。   “好墨,我定能用它在本月内画完山河万里图和十二美人。希望你们到时守约,放了我父亲。”他冲二管家说话,暗暗把这桩遭遇讲给春娘听。“书圣真迹在民间早已绝了踪影,柳珍阁的确没有。即使将我们父子二人关一辈子,也拿不出啊!”   “哼,你画得好,王府自然重重有赏。否则,休想见他!”二管家斥完柳熙金,又转身警告刁掌柜:“掌柜的,回去记得管好齿将军舌校尉,以免祸从口出。墨锭银子到帐房领吧。”   趁二管家不备,柳熙金笔走侧锋,在纸上飞快写出几个小字,又飞快抹掉。   家中一切照旧,勿逃。   他叫春娘转告杨氏,别带小儿子回乡避难去。长安毕竟是天子脚下。一跑,藏没藏王羲之的真迹另论,半路上很有可能被李嗣庄派人洗劫干净。荒山野岭的,难保不出人命。   更不能把祸水引回兰陵族中。   若被李嗣庄循迹摸到柳家根基,族里那些王羲之的真迹就要全部遭殃了。   柳熙金颓然撒手,任香味浓重的毛笔在纸上溅出污黑墨点。他拈起一截柳炭条,走到墙边继续摹草稿,口中低低说了一句:“二管家您不必记挂,七月底画完贵府的活计,我还赶得上回家过八月十五……”   八月十五,全家团圆。柳熙金嘱长女把这话也带回去,他和柳八斛会在八月初安然返家,不必记挂。两幅画而已,没有过不去的坎。   春娘这才发现墙上有绢。她愕然,环顾四周,满壁皆是二尺一寸阔的雪白画帛,一匝一匝沿屋子绕了两道。山河万里图?究竟要父亲画多长的绢!   右武卫大将军李思训曾花了三个月描绘嘉陵江三百里景色,深受今上褒扬。难不成李嗣庄意欲效仿大将军,拼出个万里长轴么?   莫说万里了,宋代有幅传世名画,名曰“千里江山图”,耗时半载,只画了三十余尺,就叫那位新入徽宗画院的王希孟耗尽心血,年纪轻轻落下病根。   要在不足一个月的时间里画完这满壁空绢,谈何容易!   她不知不觉要到父亲身边去,被刁掌柜一把拉住。刁掌柜匆匆忙忙告个辞,拽了春娘往外走。他半刻也不敢多停,赏给引路婢女一个碎银荷包,抄近路进账房算清工钱,撤离宁王府。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爹很平安,别太担心。”刁掌柜宽慰春娘。   春娘别无它法,又将那些金银与老山参原样带回家。她两眼含泪,把杨氏请到屋中,一五一十地说了。李嗣庄胁迫柳熙金作画,如今柳珍阁爷俩都关在宁王府。   “娘,咱家真有王羲之的字么?献出去算了……命比字重要,爹都瘦得没了人形。”春娘抱着杨氏,母女二人哭成一团。   杨氏抽泣道:“娘一个妇道人家,怎知这些事。不过,娘生下你弟弟的时候,你爹说他给宝贝儿子留了件大宝贝,裱进墙上那张画里了。去揭吧,说不定藏着王羲之的字。”   春娘抹净眼泪,兑了盆略温的清水。她无心照顾轴上旧画,直接拿剪子裁下画芯,刷过温水,在梳妆台铺好垫纸,将旧裱揭下。   依次揭过三层,才看见柳熙金藏在画中的那一层。   淡淡的石灰水和胶矾气味还残留其上。   印四十六   春娘揭出一幅画。   画上是张全家福,柳八斛端坐正中,春娘和分娘手捧如意立在两侧,杨氏怀里抱着新生儿,柳熙金笑容可掬。一家人其乐融融。   再揭,又揭出一张字纸。   “吾儿阅悉,见字如面。兰陵柳姓一族,营古之器物,俞三百年矣……”   柳熙金在纸上写道,我们兰陵柳家,干这一行已经三百多年了,中间经历过的战乱与灾祸数不胜数,能够屹立至今,全赖家族根基不曾动摇。族长年年提,爹不再赘述。无论喜欢与否,将来你必定继承祖业,接替爹的位置。爹只希望你能够明辨真伪、童叟无欺、照顾好一家人,做个有担当的柳掌柜。   在店中要善待伙计,在家中要善待奴役;莫痴迷于玩物,它不过是一件货;也莫因它只是件货而滥卖赝品;收货遇到愚拙的,不可欺压他;卖货遇到凶恶的,不必惧怕他。   世道从来不良善,凡遇事,应度之以小人之心,待之以君子之道。无愧德行固然一等好,但做任何决定前,先考虑你所担当的几十口家人是否安乐。   爹怕老耆之时老糊涂记不清,特地将家中所藏宝物列个单子,裱于画中留给你,顺便写了上面这封短信。   “……愿汝类五柳先生,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谦逊好学,学为好人。”   春娘读完,递给杨氏看。只是一封很平常的家书,并没有王羲之真迹。   杨氏将单子收好,叹气道:“我到长安近处的叔伯亲戚家中走一遭,看看能想出别的法子不。春娘,你先回去吧,这件事娘来料理。”   “娘,我今夜留下来陪您。夫君不会怪我的。”春娘挽着杨氏的胳膊说:“魏书有云,单者易折,众则难摧。吐谷浑的首领教导儿子,一枝箭容易折断,二十枝聚在一起很难折断。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多一个人多一分力。”   杨氏却不允:“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娘不准你留下。现在事态不顺,能太平一个算一个。薛思肯认真待你,跟着他过日子罢,明天就是七夕了,早些回去炸巧果。娘抓紧备嫁妆,把你妹妹也嫁个好人家。那个贺子南看着不错,该早早定下。你们过得好,我心里才安稳。”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似乎一直都是这么个道理。春娘回到温府,想着祖父和父亲的困境,忧心忡忡,阿宽端来的饭菜她一口都吃不下。   求助夫君?再不能了。上次托薛哥哥到十王宅营救祖父,险些把他折进九公主的狼虎药里丧了性命。这次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去帮忙。   春娘独自坐在灯前,冥思苦想,琢磨该怎么办。还有何法……她不过是一名无权无势的柔弱小娘子,会鉴些宝,会绣花,会管家,能摹两笔画罢了。   “我去帮爹爹画。”春娘拨了拨灯芯,让它燃得更亮些。   两个人干活总比一个人快,更何况她画画同柳熙金的笔法毫无差别。如此一来,大约需要画三个月的山河图,一个月未必画不完。   她兴奋地扬起眉毛,怎么早先没想出!画完了宁王府要求的画,不就能和父亲一起接祖父回家过八月十五了么。父亲一人虽吃力,有她做帮手定然轻松许多。   春娘胸中郁结顿消,走到屋门口喊阿宽:“帮我热碗紫米粥。”   夜里,温雄和薛思在外面喝得东倒西歪,两摊烂泥似的被小厮们抬回府。薛思一进院子就乱嚷嚷说胡话,“春娘春娘”叫个不停。春娘指挥众人将他洗扒干净安置好,红着脸关上屋门。   “老夫老妻了还羞呀?红什么脸。”薛思翻了个身,拍拍枕头,笑道:“过来。”   “……薛哥哥你又诈醉。”春娘解衣躺好,打算把她要进宁王府画画的事告诉薛思。一个月而已,权当回娘家住上一小段日子。   “薛哥哥,我……”她刚开口,那边已经没头没脑地吻了过来。   “你要送我一份厚礼,我知道。我也有份厚礼给你,先保密。”薛思撑起胳膊,低头瞧她。   春娘恍然记起今天确实备了个荷包,一忙起来竟给忘了。她赶紧伸手到一堆衣裳里摸索,所幸没落在柳宅。春娘把鸳鸯荷包举到薛思面前,笑他:“夫君,你不用每天拐弯抹角向阿宽抱怨荷包不精致,想要我绣的就直接说嘛。”   “我有抱怨过吗?哥只是说了几句实话而已,那些荷包忒粗糙。”薛思张口要去叼,被春娘娇声笑着摇手躲开了。他不懈,歪头又往她手边凑,边追边说:“春娘,我的香囊针脚粗,扇套花样俗,没一件称心如意……”   言下之意,这些全都绣来赠与夫君吧!   两人嬉闹一回,终是春娘力弱,被薛思抢了去。他衔住荷包,心道,贺子南,春娘绣给我的。嫉妒死你,哼哼。   薛思一想起贺子南就不爽,那家伙居然明目张胆朝他讨要春娘的绣品。   他抚着荷包,莲叶如碧,遮住一对交颈鸳鸯,羽色光鲜,与活物无二。一针套住一针,密实平滑,丝线熏得暗香幽幽。   如此精细入微的鸳鸯荷包,没拿到贺子南面前炫耀一番,岂不浪费?!遂笑曰:“春娘,明天咱们出城玩,我约了位据说算术很不错的中人去量地。顺路走一趟国子监。”   说罢,搂住滑溜溜的软身子又亲个没完:“忍了好久,今晚总算能开荤。要不然明天咱们带上铺盖到田垄土埂去补一补?唉,为啥女子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   春娘攀上他的脖子笑道:“何时没了那几天,便是有孕的征兆,更碰不得。”   这话一说出口,她自己先愣住。   孕妇禁忌与断断续续的场景,“轰”的一声,全涌进脑中,几乎撑裂了她的脑袋。刁记后院参观合墨,客人的货单子要求满室生香,李学士往墨里配入许多麝脐。而那墨,正是宁王府所订……她随刁掌柜初探宁王府,麝香墨专供柳熙金使用。如果她当副手帮着画……   那么,整整一个月,她将麝香不离手。   唯一的结果显而易见,自此伤透身子,不易受孕。刁掌柜还说他用的是波斯上品雄麝料。麝香重,侵蚀时间长,只怕再也怀不上了。   春娘打了个寒噤。想她在后宅之中诸事玲珑,却栽于最末流的滑胎手段——麝香?   薛思察觉到春娘的异样,问她是否不舒服。春娘摇摇头,低了眉尖叹道:“薛哥哥,我遇到一件棘手的事请,不知怎么办才好。”   “什么事难倒了我的柳春娘呀?说出来,哥替你摆平。我别院里还有私蓄。”   春娘愈发为难,父亲的事拿钱解决不了……她踌躇片刻,仰头答道:“如果是只能柳春娘一个人去办的事呢?”   “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随你的心意,先为自己活,不必介意别人。”薛思贴脸蹭蹭她:“天塌下来,还有我在,别怕。”   他素来鼓励她摘下帷帽多到外面历练,好减一减那怯懦逡巡的性子。   这一次也不例外。   “薛哥哥,你总叫我出去逛,不怕红杏出墙么?”她眨眼,开玩笑似的,轻轻问一句。   “即使你恋上别人,我也能重新赢取你的心。”薛思笑着压过去:“柳春娘,大胆些。”   春娘随即淹没在汹涌澎湃的颤栗中,一片空白。   直到残夜过半,薛思沉沉睡去,春娘才从空白里捡回些思绪。她想做个有担当的柳春娘,为柳家尽一己之力,去帮柳熙金作画。她还想做个爱夫君的柳春娘,爱他,就该为他生个孩子。可是那画被勒令使用麝香墨。去,还是不去?   国子监之行,倒是随夫君一起去了。   薛思兴致很好,耳上别着一穗路边掐的红蓼花,拥了春娘,边走边说笑。   随意赏过一名杂役,薛思便打听到贺子南的所在:“哈,他们在打马球。春娘,走,哥今天露一手给你看看,待会儿睁大眼睛。”   “我们早些验地去吧?”春娘对看马球没什么兴趣。她心不在焉,还在为宁王府的事苦恼。   “先找中人。他姓贺,叫子南。”薛思捏捏她的脸蛋:“精神些,昨夜太累了么?”   印四十七   贺子南窄袖青锦衣,在球场上兜马挥起长鞠杆,伺机而动。   薛思站在场外,拢手对着黄尘弥漫之中那一群青红身影大喊:“贺子南——有人找!”   青衣队长吹个唿哨,登时有替补的同窗换下贺子南,让他先办事情去。贺子南抹一把汗,走到薛思面前,打开扇子猛扇几下,问他:“找我何事?”   “贺中人,我聘了你丈量土地。没想到堂堂贺侍郎的孙子还做这活计赚散碎银子啊!”薛思捶他一拳。   “吾家清廉为官,哪有温宰相私财丰厚、宅邸宽阔、奴仆成群。原不知是薛兄要买地……如此,我一定尽心丈量。”贺子南合扇,抬手指向东边日头:“只是天色尚早,约好的时辰未到,你等等,容我先打完这场马球。”   薛思点头,笑盈盈在他面前摆弄鸳鸯荷包:“我今日带足了钱,一量好便立地契。”   贺子南瞥见薛思手里的荷包,配线淡雅清新。再看薛思满脸得意,知他念着上次食肆的谈话,在对自己炫耀。这荷包肯定是春娘绣的。   他不动声色朝春娘施过礼,纠正薛思道:“薛兄,我不是什么贺中人,我是贺弓手。”   “弓手?你打过架吗?”薛思哈哈笑着,握拳曲起自己的右臂,左手在臂上拍了两下,扭头对春娘说:“你看,贺子南又说笑了。他臂力绝对比不过我,还想拉弩挽弓?”   书生嘛,白净文雅,理应手无缚鸡之力。即使偶尔打打马球,那架势也彪悍不起来。   “薛兄这就外行了……我确实是弓手。”贺子南微微一笑,笑面璨然朝向柳春娘:“春娘,你可见过丈量土地?”   春娘摇头不知。她最近往城外的几遭,都是同薛思一起去的。别说丈量土地了,连看田地看果园子也是远远坐在马鞍上,鞋底不曾沾土。   贺子南笑容愈发温雅,侃侃而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些买卖田地的,写地契填亩数时,都要按照皇上的步子去量。”   “皇上的步子?”春娘生起一点兴趣,礼貌地回他道:“古来有短腿的矮个子皇上,有长腿的高个子皇上,一时高矮两任交替,那些凭旧文书卖田地的农户,岂不是亏盈难测……”   贺子南抬腿向前迈出一步,一边比划着脚步大小,一边向春娘解释:“我们丈量土地,皆按太宗皇帝的步子来。昔日,皇上左右龙足各跨一次定下尺寸,便是全天下的定例了。其一步定为五尺,三百步定为一里。官吏们依着长短制出步弓,凡量地,都用那个步弓。”   “因此,我去量田,薛兄你该唤我一声‘贺弓手’才地道。学过算术的人都清楚。”贺子南掸掸衣襟。唉,薛思这厮是个纨绔,除了吃吃喝喝打打闹闹,再没别的长处。跟薛思比高低,只消拿些书袋子功夫足矣。   春娘显然认真在听,不住地点头,把“弓手”这说法记进心里去。   薛思看在眼里,神色一黯。论学问,他八辈子也比不上贺子南。春娘本该嫁给贺子南这样的人吧……薛思不由站上前,张开双臂把柳春娘护在身后。   贺子南见好就收,也不再多说,拱拱手要回场中打马球。春娘想起崔助教的平安符还没归还,当下从荷包里翻出来,托贺子南转交崔助教。   贺子南应声去了,不一刻便转回来告诉她:“崔助教正在马球队中,不方便过来。他说姻缘不成情谊在,既赠与你,岂有收回之理,留着做个念想吧。他还说……嫁与薛家,有些……”   姓崔的想说“有些可惜”?国子监人人都在他之上,人人都瞧不起他?!薛思眸内复又燃起熊熊战火。   薛思抢过贺子南手中的马鞭,大步奔进场中,翻身上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了贺子南的位置,挥着鞠杆冲过去。纨绔飙马,从不计较撞伤闲杂人等。论装扮凶神恶煞模样,他在行。   贺子南耸耸肩,领春娘到北边筑起的高台上去看。此处沙土飞扬,不宜久留。   “子北呢?”春娘问他。   “今天七夕,我娘领子北去庙里烧香求签。”贺子南把崔助教的那枚护身符塞进她手中:“你收好它,佩上平安符总没坏处。俗话说,请佛容易送佛难,随意丢掉实乃大不敬。”   两人在台上坐定。马球场中,薛思乱了青红两队衫色,最显眼。   “我赌他赢不了崔助教。”贺子南摸出一包竹纸裹着的饴糖,笑道:“这一份是我替子北放上的筹码。你也来一粒?”   盛情难却,春娘拈了颗硬糖含在嘴中。她打开荷包,想取块银锞子来赌夫君获胜。   贺子南虚压住她的手:“不必动用银钱。拿绢帕子充那么个输赢意思即可。”他望一眼马球场里狂奔的薛思,暗叹:薛兄,你去打球解恨吧,莫怪我赚走春娘的绣花手绢。   见春娘一直没怎么露笑脸,贺子南关心地问:“是否暑气太重?”   春娘略想想,对贺子南说了她所担忧的事情:“子南哥哥,您念的书多,我想请教一下,麝香之毒,有解吗?温府有位姬妾,不慎熏了一整月的麝香,恐不能有孕。我为此事烦恼。”   “你过虑了,殚精劳神可不好,凡事看开些。”贺子南又递给她一块糖:“撇开天底下的名医不谈,她只是位姬妾。有子固然好,无子还有别的姬妾去开枝散叶。你多发她些月钱,把我的话转告她:锦衣玉食的日子,胜过嫁在农家有子无粮。”   “等她想明白,自会豁然开朗。看球吧,薛思快输了。”贺子南指向场中。   “谢谢。”春娘轻声道谢,神色轻松许多。   她已豁然开朗。完全可以纳个妾传宗接代嘛,薛哥哥并不损失什么。都怪这些日子太受宠了,竟忘记纳妾的事。   了却这桩心事,柳春娘决意继续走下去,到宁王府帮助父亲。麝香对于她来说,只不过失去了一个孩子。但柳八斛和柳熙金对于她来说,不单单是失去祖父和父亲。他们还是整个娘家的全部依靠,是柳珍阁的顶梁柱。   若没了爹,纵有万贯家财,叫娘亲孤儿寡母如何撑过余生……   恐怕柳珍阁所有藏品,皆要被族中收回、分给别房经营。   在这糟糕的情况到来之前,能尽一分力,便要竭尽一分力。春娘的手搁在腹上,温热平坦。往后慢慢调养吧。她歉意地笑了笑,所幸圆房不久,还没怀孕。不然她可恨不下心作这种抉择。   “哐——”   场中鸣起金锣,崔助教那队击进一球,贺子南站起来振臂喝彩。春娘往马球场里瞧去,只见马嘶尘扬,明晃晃的骄阳格外刺眼。   “春娘,你的帕子要归我了。”贺子南笑道。   “未必……”春娘也站起来,举着团扇搭起凉棚,踮足眺望。   黄尘漫天,马腿交错。崔助教捡了个漏子,探杆去接革球,眼看着又能挥杆往球门击。薛思东冲西撞,抢得异常凶猛,眼睛却只在下边瞄来瞄去。他可不是来玩马球消遣的。   薛思跟紧崔助教身侧,贴得近切。他瞅准时机,娴熟地勒马,使了个诈。   纨绔们打球,管这法子叫“美人解罗衫”。或借势取其襆巾,或探手解其腰间革带,嬉闹到混帐时,围起来扒光了衣裳也是有的。   损虽损点儿,总比那一招害人跌下马的“狗啃泥”稍好些。   薛思一出手便抽走了崔助教的革带,干净利落。   崔助教仅觉察到两匹马为抢球撞在一起而已。薛思又伸手趁乱把那帽儿取来,用鞠杆顶着,耀武扬威绕场遛达:“谁的襆头?恰巧落在我的马蹄子下。”   场内乱了套。春娘在远处看不真切,贺子南站到她跟前遮住说:“别看,崔助教……咳,崔助教下马时,革带掉了。”   所以裤子也掉了……虽有半截衫袍遮掩,这情形怎能让小娘子瞧见。   台上的学子们一片哄堂大笑,还有人摇头晃脑吟诗,念些“一人一马一杆球,一个助教没裤头”之类的混句子取乐。   “你夫君还真是个混帐无赖恶棍。”贺子南忍不住笑道:“不过,我想我的同窗们都挺感激他,太多国子监学生挨过崔助教的板子。连我这么规矩的人,也被他罚写字。”   薛思让崔助教出了个糗,自己却只装无辜。他下马抖抖衣衫,玩够了。春娘忙替她夫君擦汗。贺子南取来步弓,三人一起去量地。   前阵子薛思相中的是一大块中田,种满紫苜蓿。有位纨绔朋友掌着京畿几座连营的粮草,薛思不愁高价卖给他苜蓿草,彼此都赚朝廷一笔。   “苜蓿七八年才播种一回,很省力。随便雇些佃户即可。”贺子南对那片地也很满意。   三人沿着田埂慢慢量,走了一会儿,薛思看到地头上有座坟冢。他皱眉道:“晦气。”   贺子南弯着腰,边挪步弓边笑他:“乡下地里本来就是这样,哪儿能没俩坟头呀。你不喜,出钱叫他们迁走便是。”   春娘不以为意,也笑道:“薛哥哥,你不知西市专门有金匠做些金银小棺材给人看么?见棺材,乃是见‘官财’的好兆头,不晦气。”   她瞧了瞧坟前摆的一尊镇墓兽,半人高,筋骨极健硕,雕刻手艺不错。柳珍阁虽不收盗墓的生坑货,难保那些在外头流转了几年的东西最起初不是从土里来。春娘这样想着,倒不怵那坟冢,挽着薛思的胳膊品评镇墓兽。   薛思却游兴殆尽,没动马背上驮的铺盖卷,心里隐隐觉得晦气,不愿多待。   趁贺子南转身量地,薛思飞快地搂住春娘,在她唇上轻啄一下,小声说:“改天寻个山清水秀的所在,带你在野地里耍上一回。”   “不去……”春娘俏脸含笑,转身挣扎开,弯腰拔几枝苜蓿草,揉碎了扔向他。   回到温府,薛思忙着整理地契,春娘忙着筹谋进宁王府的诸项琐事,阿宽直等到掌灯才有机会来禀院中事务。她捧着青色嫁衣呈给春娘:“今天送来的。婢子打开看过,特别漂亮。”   薛思拎开礼服,往春娘身上比划,流金溢彩,很配她。   “选个吉日,补给你。”他抿嘴笑了。   春娘抚着嫁衣上的金丝银线,虽华美,摸上去却有些硬刺刺地硌手。她轻声说:“既然要补,索性补全吧……我想先到兰陵族中拜一拜长辈。”   她小心窥探薛思的神色,补上一句:“这是我们柳家女儿嫁人前要依的习俗。”   “那就遵从你们柳家的规矩。”薛思放下礼服,笑道:“我们几时启程?沿途游玩一番。”   春娘本要寻借口避开薛思一个月,好去帮父亲作画。这会儿少不得拿话搪塞他,说夫君不便同去,不然要被笑话家风不正云云。柳家本为士族,规矩繁多不希奇,春娘胡乱编撰几句,又信誓旦旦保证路上一定照顾好自己,顶多月余就回来。   “薛哥哥,你总说叫我多出去走走。如今人家想自己出趟远门,薛哥哥却横加阻挠。”春娘别过头,眼圈不觉泛了红。新婚离别,她亦不舍。   薛思笑着揽她坐在自己腿上:“哥哥只是不放心你。别委屈了,放你去。”   春娘扑到他怀里,捏着粉拳直捶打:“等我,不许碰别人。”   “那可说不定……怎样,叫我跟你一起去?”薛思低眉顺目,扮个仆役模样:“小的姓薛名思,愿作小娘子的贴身小厮随行。”   “兀那小厮,本主母命你留在家中看守门户、整理帐目、置办新居。”春娘深深埋着头,贪恋这熟悉的气息。   弯月初上,携手在月下饮了酒,给院中众人散了乞巧果子钱。两个人又商量聘哪个镖行的女镖师、送兰陵长辈带哪些礼品等事,一项一项安排妥当,才熄灯歇息。   这夜,春娘做了个梦。   梦中有薛思,有紫苜蓿,有鸟语花香。   还梦见白日里遇到的镇墓兽。   --------------------------------------------------   印二十二、   我睡去,感觉生命之美丽;我醒来,感觉生命之责任。——特蕾莎   我睡去,感觉爱情之美丽;我醒来,感觉亲情之责任。——春娘   --------------------------------------------------   毫无经验的初恋是迷人的,但经受得起考验的爱情是无价的。 ——马尔林斯基   以上。——亲妈兼后妈   -----------------------------------------------   加更镇墓兽梦境   玄幻梦,慎!薛思的宠物:饕餮。春娘的宠物:镇墓兽。   日光煦煦,天空瓦蓝瓦蓝,白云飘啊飘。   绿油油的苜蓿地里开满了紫花,微风惠畅。   柳春娘牵着她的爱宠镇墓兽,骑马到长安城外去兜风。   镇墓兽扇动它那小小的翅膀,深嗅两下青草和泥土的新鲜气息,撒欢跑到田埂子上。天气不错,真是个野外翻滚的好时节……   它四蹄踏石,瞪大眼睛伫立在那里,竭力摆出个威风凛凛的造型。   “呜喵!喵!”镇墓兽龇牙咧嘴吼道。   俺这样子,甚威武罢?甚能吸引雌镇墓罢?它得意地转了两下头,脖颈里挂着的两串紫金大铃铛随之晃动,叮当叮当响个不停。   “小镇墓,快回来,别踏折了农人家地里的苜蓿草。你这只不招人待见的兽,快回来。”春娘拴好马,合掌拍了拍,召它近前。   镇墓兽极不情愿地摇着它尾巴尖上的铜戈,一步三晃溜达回春娘身边。   “喵!”   俺可不是“小镇墓”。俺很高大很威猛!它一抬腿,踏碎了地上的小石子。   “好啦,别自己找石头硌蹄子了。有这力气,被盗墓的拿铲子撬时,怎不见你一蹄子把它们都踹走?”春娘抛起个牛皮鞣成的小革球,逗它玩。   镇墓兽蹿两下,腾空扑住小革球。   说起血泪史,它不过一时疏忽,被盗墓的行家洒了狗血、几铲子拍晕脑袋、自此落下失忆的毛病而已。   然后又被那伙人砸了个四分五裂,昏沉沉湮没在朽味弥漫的黄土中。直到那堆墓土被乡民装上牛车,拿草席子盖上,运至长安城。   带着深夜湿漉漉的地气,还有做旧造伪之人最爱的腐气,牛车停在西市一家铺子前。那匾上写了三个字:柳珍阁。   斫琴的老雷捂着鼻子往后退:“古墓土?真晦气。”   柳八斛哈哈大笑:“有狗血,你放心。”   他们正在商议如何拿朽了的棺板斫伪琴。老伙计在旁边端着盆符水四处洒,口中念念有词。柳八斛抓起一把土,仔细嗅嗅,于那腐壤之中,扒出它来。   “唔,是只镇墓兽。”他命人取石浆胶:“给它接黏上,柳珍阁无残品。”   也不知是那夜的月亮太圆,还是符水起了效果,它苏醒了。   以一只真正的镇墓兽的姿态,傲瞰四周。这是哪里?俺是谁?它懵懂地走到水缸前,瞧瞧自己:有两个小小的翅膀,似乎飞不起来……为啥会长了俩这样不中用的翅膀涅?   莫非,俺是一只小小鸟?想要飞,却怎么也飞不高?   树杈上的麻雀扭头啄啄尾羽,叽喳两声,复又睡去。   镇墓兽再瞅瞅水缸,髯毛卷曲,四蹄分瓣,尾巴尖拖着个铜刃,上半身还罩了件麻布衫子。不像鸟。像只兽。   莫非,俺头上有犄角,俺背后有尾巴,俺是一只小龙人?   为啥下半身没有半片破布遮掩一下涅?它低头往那里看一眼,羞……   黑暗中绿莹莹闪着两团光芒,夜行的大猫停在屋脊,盯住这兽。   看它傻不拉叽的……拐回去换两碗肉糜吃。温府三花大肥猫抬起毛茸茸的肉垫小胖爪,朝它挥了挥:“喵,这边走,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后来这兽就被拐到温府合欢院,成了柳春娘的兽。   “喵,呜呜,喵。”三花大猫认真教它,怎样的叫唤声才能讨要到更多的饭食。   “喵……喵?”这大兽亦学得认真。   春娘笑道:“你是一只镇墓兽,大名叫做方相氏,不是猫。”   它叼住春娘抛过来的鱼,欢快地“喵”了一声。   喵声粗哑低沉浑厚,堪比狮子吼。   春娘站在田野里,笑着把小革球又抛出去。夫君该来了吧?约好在这里汇合一起遛宠的,看日色,已经不早了。   “喵呜——”镇墓兽大步跑过去,险些惊了薛思的马。   “一边去!”薛思虚扬马鞭,把它吓唬走。才下马,就愁苦满脸地冲春娘抱怨,养什么不好,非得养个镇墓兽,听这名字就晦气,不祥瑞。   春娘挽住夫君的臂弯,嗔他不宠自己了:“薛哥哥明明说过,你的春娘爱怎样都可以嘛。养只兽又吃不穷荷包里的银子。”   “阿镇的名字很晦气。”薛思松了绳子,撒开他的宠物。   “别这么说……它怪可怜的。孤零零守在荒郊野地,日晒雨淋,连个说话的朋友都没有。”春娘鞋尖碰碰薛思的宠物,说:“小饕餮,你去陪镇墓玩一会儿。”   这是只名副其实的“小”饕餮。   它源于柳春娘收养镇墓兽之后,薛思一时为振“夫纲”,决意要养出个“更大更厉害”的宠物。在薛思看来,青铜大鼎上的那只饕餮很不错。   薛思不惜重金搞来一只。   可惜是幼兽。   还没小白兔个头大……   偏偏怎么喂这饕餮都像在填无底洞。一根烤鸡腿,吧嗒吧嗒,吞下去了。两根烤鸡腿,嘎查嘎查,连骨头都吞下去了。光见大嘴动,不见个头长。   “或许长得慢?”薛思愈发加紧喂养他的饕餮:“小饕啊,你要努力长,长成威风凛凛的大饕餮,把春娘的镇墓兽吃掉,它的肉很鲜美。”   镇墓兽傻乎乎地拿蹄子戳了一下饕餮:“喵。”   饕餮翻个白眼,嚼着鸡大腿挪地方继续吃。   吃掉镇墓兽?切,老子才没有**情结断袖倾向。饕餮对这喵喵叫的傻大个不屑一顾:老子是龙子!老子是活了一千多岁的真•老子!丫镇墓的末流小兽也配冲老子喵来喵去?!   所以在这种野外兜风的场合,饕餮连眼皮都没抬。眼角余光高傲地越过镇墓兽,它直接滚进苜蓿地里大嚼起来。   春娘吃吃笑着指给薛思:“夫君你看,你那小饕餮改吃素了。”   “你不知……地里头有蚂蚱,它在嚼蚂蚱。”薛思深谙自家宠物习性:“柳春娘,我的宠跟我一样,都是肉食主义者。”   边说着,手脚不老实起来:“春娘,我们也开开荤,铺盖都带来了……”   镇墓兽忠实地跟在后面,叮叮当当摇着紫金铃。春娘在薛思怀中扭过脸,冲她的爱宠轻声斥责:“别过来,到大树后面守好。如果有人路经此地,你就叫两声。”   “喵~”它轻轻回了一声。俺晓得,听说俺老本行就是干这个的。俺很专业。   薛思笑戏春娘:“快快叫我享用,免得待会儿有人被你那兽引来,撞见野地里头的野鸳鸯。别紧张,咱们不学观音坐莲花。”   说话间,已扶住她的腰,大字躺平,睐眼勾她:“来,春娘坐春笋。”   “奴家不会……”春娘往前倾,有意无意蹭他腿间那处昂扬的坏东西。   薛思的手直往上抚到她胸前游走,呼吸也急促起来。   镇墓兽蹲于树下,眼似铜铃,耳听八方。   满耳都是树那边唏唏索索的动静。它耳尖向脑后贴了贴,忍不住好奇,偏头去瞥了一眼。好奇怪,女主人和男主人怎么滚在了紫花丛中……他们不但心草茎子染绿地上的锦被么?   想那三花大猫,每次试图跳上床,都会被揪住脖颈后面的厚皮毛拎下来。大猫说婢女们怕它的爪印在锦被上画梅花,男主人喜洁净。   镇墓兽正看得投入,饕餮踱过来,双眼朝天对它说:“不该看的事,别它喵的乱看。你把脸扭过去。”   好歹也吃了薛思那么多两银子的鸡腿,总不能不管不问。饕餮要禁止镇墓兽偷看男女主人野外偷趣。   但镇墓兽似乎并没有饕餮那般高的觉悟,脑袋仍忍不住向树后头转。   腿上忽然一痛。   饕餮的铁齿尖牙咬在它的肉皮上:“不准看!”   “呜喵!喵!”镇墓兽吃痛,喉间不禁叫唤了两声。   它这一叫,惊到了柳春娘。   “有人……”春娘紧紧并着双腿,俯身贴在薛思的胸膛上,将身段压得极低,生怕被远处路上的农人看到他们正在树后偷欢。   这般紧。薛思快活地动了动腰,翻身将她揽在躯下。   春娘轻哼一句:“有人,别!”   胸口却似万千斤重石压着,几乎要窒息。   而树后那个威猛镇墓兽的形影,却被日光拖得狰狞异常,投于铺在草地的锦被上,似是想噬了她。   愈发喘不过气,胡乱抓着去搂她的薛哥哥。   “春娘,醒醒!春娘,柳春娘!”豆大的汗珠聚在春娘额上,手心汗津津。漏更刚过了子时。薛思摇着她的肩膀,把春娘从梦靥中唤醒。   她睁开眼,这不是什么苜蓿地,是自家榻上。   “薛哥哥,我梦到了白天那只镇墓兽……”   “梦到它从我祖父的院子里来,梦到它跟我住在一起……而你身边是只饕餮。原本好好的,突然就喘不过气来了,它的影子真可怕。”春娘大口吸气。   薛思把她的胳膊从胸前移开,轻吻她唇角说:“只是个噩梦,胳膊压到胸口的缘故。睡吧,我在。”   印四十八   春娘走进宁王府那天,连阴雨正淅淅沥沥浸霪着长安城。   路口一高一低两把油纸伞静静撑开,一把是贺子南,一把是贺子北。   “为什么?”贺子南阻住了她的去路。   获悉柳春娘今日启程回兰陵郡,他特地请了假,带着贺子北来为春娘送行。因不愿被薛思看到,贺氏兄弟没去温府,也没去城门口,而是远远候在长安城北五里外的一座小亭,只等柳春娘的车队从那里经过。   可他却看到她遣散了众人,叫车夫驾马车原路返回。   贺子南远远跟着,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折回长安?为什么停在宁王府门前?   柳八斛和柳熙金被宁王府扣留之事,他已从分娘那里听到了消息。但是,这跟柳春娘有什么瓜葛……难道她要进府作画吗?   “为什么?”他看到春娘手里提着的小包裹,能嗅出野参的苦香。   春娘掀开面前垂纱,略点头答道:“我去照顾我的祖父、帮助我的父亲。”   贺子南劝她:“柳珍阁这么多年风雨都经受过来了,没有你,他们一样平安。侯门凶险,宁王好色,你何必去碰这个荆棘。听话,回家去,男人的事情,女儿家不该插手。”   “柳姐姐……”贺子北举高胳膊,试图为她撑伞遮风雨。   春娘弯下腰,含笑躲进贺子北的油伞下。细雨霏霏如丝,不打伞也不碍事的。   “子南,无人能预料长安城的风雨阴晴,你怎知他们平安呢?”   “等到洪水冲垮了堤坝再去填土就晚了。百善以孝为先,我已经下定决心,入府尽长女之责。只帮忙画画而已,月余即归,绝不会惹出什么是非……谢谢你的好意。”她摇头。   春娘解下玉佩系在贺子北腰间,替他理正:“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小君子,赠你一块美玉。”   她将食指放在唇上,仰头望向贺子南。   “替我保守今天的秘密。”春娘莞尔一笑。明眸红唇,葱指尖尖。自有温似玉、柔似水的一抹风情凝在芙蓉面上。   眉心一点妖娆,眼中带了蛊惑。就那样看着他,邀他共同分享秘密。   贺子南被勾去魂魄一般,不觉点了头。春娘眨眨眼,收下贺子南的默许。薛哥哥书房里的册子,也并非全无用处……像子南哥哥这样纯洁的少年郎,果然经不住那些招数。   贺子南轻叹一声,柳春娘啊柳春娘,叫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国子监遇见她,她青衫青涩,清淡如三月才萌发的绿芽。如今已是七月间开满池的红莲花了。娉娉婷婷,宛在水中央。他想护住,却够不着。   “我会想办法结交宁王诸子,进府探望你和伯父。你……莫摘帷帽。”贺子南正色道。   春娘放下垂纱,同贺家兄弟告别:“谢谢你的提醒。入府之后,我先取墨往脸上点些胎记与麻子以防万一。我去了,你们回吧。”   “保重。”贺子北把油伞竹柄放进春娘手中。他不懂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是为春娘送行。   春娘笑笑,转身消失在宁王府朱红大门内。   手心攥着一把碎银,春娘施礼递给守门老仆役:“我是柳熙金的副手,来为他淘洗颜料。些许酒钱,不成敬意,劳烦您通报贵主人。”   半晌之后,二管家领春娘进了画室。   春娘抱着包裹,问那管家:“画完就能见到老柳掌柜,对吗?您能不能通融一下,我这里有几件家常衣裳,想捎给柳八斛。”   一边说着,小小一枚金锞子就送到了二管家眼皮子底下。   “小娘子很上道嘛!”二管家掂掂手里的金锞子,成色很足。打量她一眼,再看看佝偻着背直咳嗽的柳熙金,二管家不耐烦地挥手:“算啦算啦,卖你个人情。东西给我,赶紧画去吧。八月前赶不完,小心你们的皮肉!”   春娘谢了又谢,打开包裹,将野参等物匀出一大半,全都裹进布衫里递与二管家。   “下不为例。”二管家抬脚出门。“喀哒”一声,把院门上的铜锁子重新锁好。拐过院角,他把包袱摊在石板地上,一件一件捡出来验看。   敛了几支野参紫芝藏进怀里,二管家喊来一名小厮:“剩下的衣物赏给你了。”   那小厮忙不迭谢恩而去。二管家伸个懒腰,摇着头往回走。捎给柳八斛?抱歉,这么好的野山参,烧给冥府太浪费。   谁曾料想柳老头子如此经不住折腾,那天关进柴房,才受了一夜露水,便风寒侵身发起病。抬到木板床上灌药熬了两三日,柳八斛残烛难续,竟一命呜乎,找阎王爷做买卖去了。   反正柳八斛是老死、病死,任怎样追究都与李嗣庄无关。二管家掏掏耳朵,暗嗤柳熙金父女二人傻的够天真。一个糟老头刚送了死,当爹的又被掳府乖乖作画。七月还没过完一半呢,他闺女也跑过来帮忙了。这下可好,老中少三辈子人,全都搭在了李嗣庄手心里。   人命如草芥。   死俩无关轻重的草民,实在不足惜。   春娘尚不知祖父已西去。她忙着给父亲泡一盅参片,请他先歇息片刻:“爹,我来了,您歇一会儿,咱们轮着画。这样很快就能完工。”   柳熙金咳嗽着推开春娘:“别碰那墨。你碰不得。”   “不碍事,女儿准备齐全才敢动手。”春娘强作笑脸,翻出她带的那些药物,含进口中去。虽明知解不了麝香,能多防范一分算一分。   此趟入府,柳春娘缜密思量过。薛思那边如何安排、娘家如何安排、宁王府又该如何行事,她皆翻来覆去筹划几遍。连李嗣庄要柳熙金画的山河图,春娘也有所准备。   还有什么比摹画更省力的呢?无须构图,无须一遍遍修改炭稿,只消照着现成的样子,照葫芦画瓢画出来即可。现成摆着宋朝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何必再费心血苦苦面壁。   “爹,您看这样画山河图可好?”春娘边回忆名画谱,边铺开纸勾出个大概情形。“从您已经描好的山脉处连接起,连绵至卷尾,让它千山万壑出江海。”   顷刻间,纸上峰峦绵亘,隐约有了天下百川的气象。   “依女儿之见,粗粗画出此样,半月足矣。”春娘放下笔,取手帕擦擦额上细汗,笑着说:“爹,我同您一起画,早日画完,早日接祖父回家去。咱们院里结的青核桃都有荔枝那般大小了呢!娘每天都很惦记您。”   柳熙金托起草样,不住地点头:“春娘,你足不出户,心中竟有如此雄壮山河。此图应成一绝,不可草率对待。爹要用心画它。”   春娘一听柳熙金犯起文人们骨子里的毛病,着急了,忙劝道:“您千万别太用心!单是画完壁上白绢,一个月就得全耗在上面。若再细抠图上那些比黄豆粒还小的人物花鸟,半年都别想回家了……爹,还有‘十二美’整整十二幅得去画!”   “也对,先回家。回家以后爹要闭门一年半载,认真重画一次。”柳熙金饮下半盅参水,蘸足墨,提笔往绢上画去:“春娘啊,爹都舍不得把你嫁出去了。”   春娘也拈枝小狼毫,立在柳熙金身侧。一边画,一边悄声禀明嫁给薛思的事,红着脸说笑几句。父女二人本就默契,此时被“早日回家”这念头鼓舞着,下笔愈发卖力。   自此夜以继日,秉烛作画。送茶水点心的婢女无论何时路过窗下,都能瞧见他们执笔作画。二管家为求按时完成画作,又多拨调两名小厮监督服侍。   眼看着白绢一天天变作了青绿山水,月亮圆了又亏。   这天,贺子南疏通关节,在国子监伺机献诗,奉承妥当宁王第五子,终于有机会进府赏花赴宴。他大清早便收拾齐整,贿赂过引路小厮,急匆匆来探春娘。   “您千万快点儿!万一被管家瞧见,小的吃不了兜着走!”小厮打开锁子,放他入院。   院中草地上一溜摆着十来块砚台,青黛颜色,间以金星闪烁石中。   贺子南心知没走错地方,这一看就是柳家父女在作画,绝不会是别人。蛮溪砚,产自苗侗五溪之地,柳家挚爱之砚。   他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柳家世代用蛮溪砚,缘由并非此砚好或者不好,只因为那是王羲之研墨用的砚石。柳家理所当然世代袭下了书圣的书房小爱好,连柳珍阁的老帐房手里也有一方上品蛮溪砚,天天拿它当最便宜的瓦砚磨墨记账使。   贺子南弯腰拿起砚台,它已经蓄了一整夜的露水雾气了。   此时不需要往里添水就能直接研出墨液,比寻常兑了水研出来的墨汁更浓更乌亮。这是蛮溪砚最独特的地方。也是用它研墨最费力的地方。   与其说是砚墨,不如说是在砚露。   “唉,她一定累得手腕酸痛。”贺子南后悔没带些活血疏筋的膏药。   屋中传来轻微脚步声。春娘呵欠连天,在水丞内涤了笔,揉揉彻夜没合过的眼睛,是时辰出去取砚了。清晨砚好墨,待会儿爹爹就能直接用。那砚蓄墨,可保一日不干涸,实在方便。   柳春娘推开门,沧颓模样一丝不差落进贺子南眼中。云鬓未整,钗环全无。眼下泛着黑青黯色,嘴唇都撩起了死皮,哪儿还有半分昔日红润光泽。   “春娘……”贺子南怔怔站在那里。竟、竟憔悴至此!   印四十九   “失礼了……熬夜赶画,还没来得及梳洗。”春娘的笑容有些苍白无力。她扶着门框,略整整碎发,欠身问贺子南:“我娘安好否?薛郎安好否?”   贺子南忙点头,外面一切平安。   柳家那厢,杨氏依旧坐镇柳珍阁。春娘留给杨氏一封信,略提了提她的打算,嘱杨氏千万别病急乱投医,免得一不小心被人诓去资财。   贺子南称,家中、店中,甚是安好。柳家小厮该买葱的买葱,该扫地的扫地,分娘亦如平常那般笑脸出门。若非知情人,根本瞧不出柳家正遭劫难。   薛思那厢,贺子南遣人打听,听说他日日早出晚归,甚是忙碌。打听得新订了两张匾,一曰“望仙阁”,一曰“含笑忘忧楼”。   “含笑,忘忧,莫不是买个座花园子?”春娘心想,望仙阁八成就是画铺的招牌了。   贺子南摇头:“我也不知道。春娘,你先顾好自己!熬成这样,不要命了吗?”   “无妨,少睡了几个时辰而已。我还年轻,不怕熬夜。”春娘接过贺子南带来的酥饼软糕等吃食,笑道:“就快要画完了呢,子南哥哥,你进来瞧瞧。”   屋内满壁山河,峰峦叠嶂,大江奔涌。   桌子上散着石杵石臼等物,金粉与松石交相辉映。颜料的味道混着宿夜浊气,麝香檀香一齐围上来,馥郁到叫人喘不过气。   茜纱窗下摆了两张黄梨木美人榻。春娘请贺子南坐在那里,指着旁边凌乱的几张画稿说:“还有六位美人要来此处入画,快了。”   快了,快画完了。交工之后,祖孙三人回家去。   回家继续筹划他们的好日子。祸兮,福之所倚,谁没遇着过几遭坎坷啊,诚如贺子南先前所言,柳珍阁这么多年风风雨雨都走过来了,这次也会平安的。   到时候,祖父肯定会请来最好的杂耍班子,请一院子亲朋好友开家宴。   “子南哥哥,八月十五来喝喜酒吧……薛哥哥说要为我补个喜筵。你和分娘定下日子没?我妹妹喜欢热热闹闹的大场面,迎娶时必定在西市大肆操办障车,你可要多备几篓子买路钱。”春娘人虽清瘦许多,精神尚好。   她咬了一口水晶糕,细甜不腻。等回家以后,该和夫君再到东市去尝尝那家食肆其它的点心。九月画铺开张,日日忙碌起来,恐怕没多少空闲逛街了。   不知夫君把新家置在了何处?有没有四四方方的院子和秋千架?   至于房舍么……这个好猜,缺不了一大间上锁的书房。她握着糕饼,抿嘴一笑,改天悄悄寻位厉害锁匠,为薛哥哥买个没有钥匙的铜锁。   连窗户也锁上,不让他进书房。夫君总不会揭瓦跳下去吧?哈,再往屋顶挂个木牌,上书:内设千钉阵,擅闯者刺猬。   那样的日子,似乎一眨眼就要到了呢。微弱的光彩从春娘眸中迸出。   八月初五,今上之生辰,千秋御节。普天同庆,万国来朝。   群臣宴坐兴庆宫花萼楼,珍馐佳酿流水般摆满,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无一不是人间美味。楼下歌舞百戏绣旗招展,一眼望不尽繁花似锦,一曲唱不尽太平盛事。   薛思华服正坐席间,身后金薰炉内燃着大食国新献的瑞龙脑香。他再怎样不济,也是正经皇戚,这般场合,薛思能使金碗金盅,跟李嗣庄同样的待遇。   酒过三巡,鼓声咚哒敲响,驯好的犀牛、大象与蹀马披红挂彩上场舞拜。太监手里的礼单子也念过了一大半。   “凉山公主之子薛思,献……献……”唱礼单的小公公为难了。   高力士随手一挥拂尘,咳嗽两声,快步走到小公公面前:“不必唱它,直接越过。”   皇上摆摆手,指了一碟子菜,命人赏赐下去。他无须打开查看,就知道锦盒内装着****秘戏图。薛思这浑小子,年年都送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又不肯画清晰些,遮遮掩掩有甚好看的……年年诓朕派宫人找他买珍藏套本,实在可恶。   不过,那套本倒也值得把玩。皇上又指一壶西凉葡萄酒:“赐他罢。”   有酒有菜,比起旁人,已经算额外得了恩宠。薛思不但不高兴,反而闷闷不乐。   薛思勾手招来旁边相熟的老太监,悄声问:“公公,今年只有酒菜、没金银玉器?往年不是莲花金杯就是碧玉冠,莫非舅舅心情欠佳?”他还指望着揩些油。   老太监为他斟了酒,贴住耳朵窃窃私语几句:“薛大郎,今年你的买卖不是独一家喽。宁王那几个儿子你认识不?比你的货更好……”   “宁王十多位儿子,没人爱画画啊!”薛思皱眉,掰手指细数:“李璡、李嗣庄、李琳、李瑀……他们帐中的****册子可全都是我的手笔。”   老太监往对面席上瞥了一眼,宁王诸子正在欢饮。他又凑近些,如此这般讲清道明。   李嗣庄今日所献贺礼为山河长卷,波澜壮阔,叹为观止。   可他昨日却已抢先一步,进宫提前奉上了十二位如花似玉的美人与美人图。要不然,万一那画当着众大臣的面被展开,该多尴尬。他不似薛思,薛思画秘戏的勾当,朝堂上上下下早就心知肚明了。李嗣庄要存几分脸面。   “龙颜大悦啊,昨儿夜里赐下一箱子珠宝。老奴方才听力士说,皇上盛赞山河图美人图,打算叫人拟旨,择日封他济阴王!大郎,你进奉了好几年的画册,都不及李嗣庄得利大,哎呀呀,竟封了个王……”老太监悄悄纳下薛思手中的银条,把李嗣庄的事全都抖干净。   薛思放下杯子,忿忿然问老太监:“什么样的美人图?如此魅惑圣心?”   老太监讪笑两声,拢起手说:“实不相瞒,老奴也去瞧了,甚得女儿妙处。”   “领我瞅瞅那画。”薛思边放金杯,边借口消酒,站起来把老太监拉到楼下。薛思向来自诩长安****第一人,忽然冒出个比他能更讨皇上欢心的,砸他场子砸他饭碗呦!更别提李嗣庄靠这个赚了个济阴王!薛思眼睛都要嫉妒绿了。   总得亲眼见识见识那美人图。薛思催老太监快些走,两人一前一后穿过载歌载舞的乐人,七拐八转到了一处落英纷纷的所在。   老太监与留守的宫人交谈几句,挥手喊薛思跟上。走进殿室内,暗香扑鼻,碧绡辟尘帐子薄雾一般,榻上铺着高丽龙须席,玛瑙碟内冰湃果子玲珑剔透。老太监引薛思到书案前,从一堆卷轴中捡出个朱批的,解了缎带徐徐展开。   画上美人果真媚色妖冶。轻纱云罗遮体,纤缕薄透可见肌肤,画工远在薛思之上。   他叹道:“输了输了。不过,此画师混不长久。我家娘子描罗衫亦惯用此法,比他的画强多了……待我学来,明年再战这厮,杀他个片甲不留。”   老太监嘿嘿一笑:“你们战去,谁赢了谁就是秘戏图第一人。老奴老到活不动时,便请他为老奴描摹画像,到宫外领养个螟蛉之子供起香火。”   “免谈,你找他画,我不接丧气活计。”薛思同老太监闲聊着,一寸一寸舒展卷轴。   再往下就能看到画师的名姓了,哪怕是个坊间化名,也会落上款。薛思留意盯住画卷,意欲记清楚他的对手姓甚名谁。   朱膘印色略浅,十分清雅。   春字印文凹白,十分明晰。   春字……薛思眼前一黑,他亲手刻的印,他岂会认不出!怎么可能……怎么回事?!薛思双手抓起美人图,死死瞪着那团红色,这是春娘的桃花冻……   此时再看,只觉得红印似血从纸中往外渗,他刻出的毛糙字划愈发狰狞刺目。   “唉呦,别碰!污了画卷,老奴可担待不起呦。”老太监直跺脚。   薛思身子晃了两晃,一把推开他,抬腿就往外冲。   “是春娘画的……春娘,春娘!”   柳春娘,你人呢,你人呢?你人呢!你去了兰陵对不对?对不对……   “啪——”   拐角高几被他过猛的冲势撞倒了,上面摆的琉璃鱼缸砰然落地,碎成八片。老太监捶胸追在后头大喊:“薛大郎,你得赔呦。”   绿藻碧水泼洒四溅,红鲤口角开合,拼命拍着尾巴,一跃一跃求生。   柳宅白幡高悬,大风呼啦啦吹散了满天纸钱。   --------------------------------------------------------   印二十三、   没有所谓命运这个东西,一切无非是考验、惩罚或补偿。——伏尔泰   --------------------------------------------------------   印五十   这是怎么一回事?!   薛思撞进柳宅大门,两排僧侣正在灵棚前诵经。   他跌跌碰碰推搡开那些念念有词的和尚们,灵牌上赫然写着几个字——   故显考兰陵柳公玢鹤之灵位。   柳八斛那老头子死了……薛思膝下一软,直直跪在灵前,愣了半刻,不敢相信。仅存的两段记忆,无论如何也没法跟眼前这冷冰冰的灵牌连在一处。上次,在十王宅见到他,他明明精神矍铄、气定神闲。上上次,被他带到在祖父墓前,他明明大有力气挥起拐杖教训自己。   就这么,连个预兆都没有,蓦地一眨眼,就去了那边?   薛思以额触地,地上的石雕砖又冷又硬。绷着腰结结实实三叩拜四磕头,喉间不禁哽咽:“不肖孙薛思给您磕头来了!您一路走好!”   案上供着祭品,香火缭绕,木鱼声声,两旁皆是麻衣重孝。一叠纸钱递到薛思面前,素手白帕。低头哭肿了眼睛的那位,不是柳春娘还能是谁。   “春娘!”薛思张开双臂扑过去,纵有万千苛责疑虑,此时只说得出“节哀”二字。   “春娘,你还在,你在就好。”薛思搂紧她,不停抚着她的后背,大口喘气:“进巷子看到柳家挂着白幡,我还以为……春娘,下次再不准骗我了,你若想回娘家为柳珍阁画画,我陪你一起过来住。”   “以后别跟哥哥撒谎,也别跟李嗣庄打交道。你知道吗我有多害怕……见美人图上印着你的桃花冻,哥心里惊得连路都不会走了,那群天字号禽兽,什么事做不出来!吁,不提它不提它,你在就好。”怀中的小妻子温暖而真实,薛思悬了一路的心这才安稳放下。她在就好。   分娘的下巴抵在薛思肩上,被他箍得喘不过气来。   她难得没闹腾,任由薛思抱着,低低唤了一声:“姐夫。”   姐夫?薛思“腾”地撒开胳膊。粗麻孝帽掀起,露出小娘子光洁的额头。泪眼婆娑,眉心无痣,这不是春娘,是她的双胞姊妹柳分娘。   薛思才放到肚子里的心一下子跳漏了拍,胸口闷憋,呼吸凝滞艰难。他急问:“春娘呢?春娘没回娘家?姓李的那群混蛋看完画把她虏走了?”   “姐姐在房中,你去看看吧。脚下轻些,别惊着她。”分娘扭过脸,不忍再讲下去:“大夫已回天乏术……姐姐大限的时辰,约摸就是今夜。”   什么是回天乏术?什么是大限的时辰!   薛思双手钳着分娘的肩头,拼命摇晃:“分娘,究竟发生了何事?说,你快说!”   杨氏戚容惨淡,含泪把手中的纸钱撒进火盆内,起身拉开薛思:“莫发疯,横竖是小女福薄,自从出了阁,统共没享几天福。如今她大父撒手去了,她爹躺在病榻调养,我只剩这一对儿女,你别吓着她。薛思,随我来。”   有些话不方便在人前讲。杨氏痛则痛矣,身为家中唯一经过些事的主母,仍要里里外外照顾周全。她把薛思带到内室,捡着要紧的前因后果略讲了讲。   “……我们何曾藏过书圣的真迹,没奈何,只好从命作画。两位当家的都被扣下,春娘说去帮着画,我只当他们父女合力一定能行,谁知耗成这样……昨夜两张辇一口棺材抬进家中,老爷子竟已归西去了。”   “柳家安分守己开铺子,招谁惹谁了,飞来这样横祸。”杨氏抹一把眼泪,眼圈红红的:“她爹爹尚好,人虽憔悴,所幸二十多年保养出来的地基没塌。现在服了汤药调理,正在屋里睡着。如果连熙金也撇下我们,孤儿寡母的,可怎么活……”   “独独春娘孱弱不堪,大夫诊过脉相直摇头,说是年纪本来就小,身子根底又浅,二十多天昼夜作画,心血耗干,不中用了。大夫叫预备后事……我那苦命的女儿啊,呜呜。”   杨氏忍不住又哭起来,捶胸顿足道:“闺女,你长这么大,没让娘亲操过几回心,娘还指望着抱孙子,反落了个白发人送黑发人!”   “是我的错……”薛思心中惶惶。王羲之的字,他亲手烧在薛稷坟前。   柳家藏过书圣真迹的事,几时被李嗣庄探得消息?近来只与他在十王宅见过一面。保不准自己酒后胡说了些什么……薛思懊悔不已。   遣了四儿去寻胖叔请御医,薛思一步一步挪到春娘闺房门前。他垂臂,不敢推门。   杨氏拿手帕揩着眼角,替薛思撩起帘子:“春娘本来想安静地走,不欲使人告诉温府。你既寻来了,去看看她吧。好歹也是夫妻一场,怎能拗着性子不见,唉。”   “她为何不想见我?”薛思手心里汗津津,莫非春娘知道了他和柳八斛烧字的事?别说春娘不见,他自己也没脸推门进去。如果那夜不为一时意气,字纸尚在,柳家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如果真是酒后失言泄露秘密,该如何自处……   杨氏叹道:“春娘那孩子,最讲究妇德妇容。不肯叫你瞧见,只为留个姣好容颜的念想罢了。汉朝的时候,李夫人病重将死,汉武帝去探望她,李夫人以被掩面不见,是同样的道理。”   杨氏话音未落,薛思已经推门入内。   麝香气味扑鼻而来,两名才梳抓髻的小丫环分立两侧,轮流打着团扇。薛思一把撩开纱帐,她裹着寿衣……春娘双眸轻阖,面容平静,同往日睡在榻上的情形没什么两样。   “不中用了,早早擦洗穿戴好,干干净净地走……”杨氏泣不成声,招手唤那两个小丫环:“你们下去,给他备身孝服。”   屋门关上,只剩下薛思和柳春娘。   薛思坐在榻沿,小心翼翼把手搭到她的腕子上,脉还在跳动。   春娘似是察觉到了动静,微睁开眼,模糊中认清是薛思,复又闭住,竭力要扭过脸去。夫君可是见惯了如画美姬之人。胭脂未施,必定很丑,不该被他看见。   “傻。”薛思忍住心酸,把她手中握着的明器拿走。他抱起春娘,像捧一件薄胎易碎的瓷娃娃那样,轻之又轻,生怕一不小心弄痛她。   这是梦吧?薛思慢慢抚着她,一遍遍对自己说,这是梦,不是真的。   “叮——”   一支玉簪从她发髻滑落,砸到地上。玉声清脆激扬,镂空的枝叶花瓣虽纤细,却并没有折断半分。这是她的嫁妆,柳八斛所赠。   春娘嘴唇微动,不料脖子一歪,脸向后仰着,从薛思胸口折向臂弯。   “叮——”“琤——”   珠翠钗环丁丁当当落了一地,步摇摔裂了鲛线,数粒珍珠反弹起半尺高,雨珠打荷叶似的跳跃在榻旁,一颗颗四散滚远。   春娘想说话,却虚弱到连张嘴的力气都攒不起来。薛思慌忙扶住她,揽在怀中依墙靠好:“别乱动,乖乖的。省着精神,哥哥喊人请御医,一定能养好!春娘你不必说,我懂,我知道!”   “你想说,你瞒着我去帮父亲了,叫我别怪你,对不对?”   “还想说你在书房给我留了半匣温雄那院子里的珍宝图样,叫我以假换真,对不对?”   “你想说,薛哥哥,往后戒醉罢,如果酒局推不掉,就带上你描的杯子去,对不对?”   “春娘,那杯子下窑烧地很好,机关精巧绝伦,跟倒流壶很配。哥哥试过,果真能少饮一半的酒。春娘,振作些!我们办喜筵就用那些酒杯……约好全都补给你,你想在喜筵上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对不对?”   他轻声说了许多句,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春娘看。她除了呼气吸气,再没别的反应。   “你想说,再娶新妇,对不对?”薛思鼻子一酸,左胸口内痛到抽搐。   春娘睫毛颤动,缓缓睁开眼。   “我答应,全都答应。”薛思低头吻去她眼角滑下来的清泪。而他滚滚的热泪早已扑嗒扑嗒滴湿了她的鬓角和衣裳。“我答应你娶新妇,答应你照顾好你的家人,答应你不耽酒色。”   得了许诺,春娘再撑不起眼皮,身子软软地垮下去。   薛思的指尖颤抖着去探她鼻息,气若游丝。如杨氏所言,已经不中用了……他淌着泪靠在墙上,静静陪她共度最后的时辰。   春娘两腮酡红渐现,躺了一会儿,似乎蓄足了力气。她睁开眼,能看得清楚。遂张嘴,咽下唾液润润喉,试着唤道:“夫君?”   “春娘,我在。”薛思不忍去吻她,这情形,怕是回光返照了,大限将至。   她觉得精神忽地好了起来,定定望着他,笑道:“想说谢谢你,我……很快活。”帷帽外的风景,红帐内的旖旎,皆是他带来的。两世为人,终究存下了几十天快活日子。想起种种开心之事,春娘眼中的笑意愈发满足。   “愿下辈子还记得你,好时时想起你。那样,无论有多少苦难,忆着曾经的欢愉日子,我都熬得过。”春娘唇上也恢复些浅浅血色,比粉桃瓣还淡。   “傻丫头,我有什么好想的……下辈子嫁个好人家,再不要念起薛思这个混账东西。”他握着春娘的手,贴住她的腕子,一丁点脉搏都不肯错过。   春娘略眨了下眼,撒娇道:“是不是我现在很瘦很丑,你不喜欢我了?”   “柳春娘,在我眼里,你是我今生画过的最美丽的女子,怎么会不喜欢呢?”抬手温柔地抚过她的眉毛,鼻梁,嘴巴。薛思止了泪,噙上笑容,百般温存。   春娘蹭蹭他,歇了片刻,仰头说:“那在我眼里,我的夫君是翩翩佳公子,画技精湛,不输薛公。请问这位公子,可否赠我一幅画?我愿收作传家宝。”   “掌眼人,你看走眼了。我的画虽好,我的妻更好。”薛思轻轻亲了她的双唇:“依着柳珍阁的规矩,你当赔我八斛珍珠。念你初犯,只罚一吻抵账。”   唇齿相依,一如那些快乐的时光。   烛台上的火苗被晚风一吹,滚下几行蜡油。诵经声从窗缝传进来,一声声描绘着西方极乐世界的情形:“或有宝树,黄金为根、白银为身、琉璃为枝、水晶为梢、琥珀为叶、美玉为华、玛瑙为果。 ”“青风时发,出五音声。微妙宫商,自然相和。是诸宝树,周遍其国。”   那是个更美好的地方,可那里没有夫君。春娘半垂眼帘,疲倦感渐渐袭来,好累。   “南无阿弥多婆夜——”   “哆他伽哆夜——”   “阿弥利哆毗迦兰谛——”   往生咒一遍又一遍飘荡在柳家院内。   春娘依偎在薛思怀中,轻声说:“薛哥哥,我看见祖父来了……”   “春娘,振作些!”薛思悲恸欲绝。   “东屋枕下……有块鸡血石……”春娘的语气渐渐弱了下去:“替他……放进棺中,葬、葬于鼎院……祖父说,想带给薛尚书把玩……”   “别走,春娘你别走呜呜。”薛思抱着她,再也探不到脉搏和呼吸。   五彩绳上系着那枚平安符,桃花冻依旧贴身卧在她胸前,石上是他刻的春字。   屋门口守候的小丫环递上白麻面衣,示意薛思为春娘盖好。僧人依次合十入内,立在榻前送这位女施主最后一程。   “春娘,我们回家……哥哥新布置的宅子,你还没看过。还记得我的别院么?新家就在那里。外面黑,别害怕,我在,抱你回家。”薛思打横抱起她,迈步向外走。   杨氏哭哑了嗓子,说不出话来,伸臂拦住薛思。   “她是我的妻子,生是薛家人,死是薛家魂。”薛思俯身吻吻春娘闭上的眼睛,绕开杨氏:“小婿会为爱妻另搭灵堂。”   新婚小别,已成永别。   开元十四年八月初五,柳春娘随她祖父柳八斛去了。   她长于柳家,嫁与薛家。   她通古玩,精刺绣,善摹画,知冷暖,有担当,能学能改,时傻时慧,可爱可不爱。   她生于春分,逝于千秋节。   印五十一   长安儿郎的人生乐事,无外乎“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可惜这两样,一前一后,都已经离薛思远去,再难追寻。   伤筋动骨一百天,况乎亡妻之痛。   “她是我最后一位亲人。”薛思斜靠着老枣树,随手折了半截草茎子去引院中的老棕兔:“如今,连她也不在了……”   几只空酒坛子胡乱胡乱散倒,灌下半碗,没感觉。薛思皱眉,以前总想着如何才能不醉,真心为求一醉时,反倒求不来了。   “兔子,你来尝尝?”薛思把粗瓷大海碗搁在地上。   大棕兔远远地嗅了嗅,后腿一蹬,跳回草丛中不再露面。薛思笑笑,端着碗自己饮尽,自言自语道:“唉,春娘,你看那兔子比先前又肥些。”   “柳春娘,我想你了……心里痛,痛得难受。”   他便撇下酒碗,立起来去撞枣树。胸膛、脊梁、胳膊,整个人一下一下撞在糙裂的树皮上,籍由这粗砺的痛感来抵一抵心中苦楚。   “我想你了……”   “我想你了……”   “我想你了……”   边撞边泣边喊。一树的青红大枣子被他撼落,噼里啪啦砸下来。   “我想你了……很想你。”薛思颓然跌坐在地上,垂头捂着脸,自责不已。   如果当时没有贪杯泄漏柳八斛藏字的秘密,如果不允春娘独自回兰陵,如果稍微多留意些她娘家的生意,如果临别前的那一夜参透她殷勤献欢甚至画了幅《薛柳行乐图》赠他的种种出格举动,如果坚持与她同去,或许一切都还好好的。   然而已是无可挽回。   胖叔牵着马,敲敲别院的木门,谨慎地喊了一声:“大郎,重阳了,出来吧!去哪边儿过节?柳家派人往府里送了盆翎管卷瓣大白菊。温大郎今天也摆了酒筵,叫叔劝你看开些,美人数不胜数,何必单恋一枝花。”   “哪也不去。你甭管我,饿不死。”薛思在里面闷闷答道。   胖叔犹豫片刻,把几盒子胡饼肉脯和汤菜给他放在门外,又问:“望仙阁画铺那新匾,还挂吗?过两日该着跟旧主交接铺面,叔到时会替你办妥。”   他听里面没有动静,叹着气开始禀事:“今天各处重阳宴的帖子和登高赏菊的请柬全都推了,重阳贺礼单子也依往年走:给皇上进贡的是株红珊瑚,给宁王送的是时新缎子料,太子和诸小王那里一家十盒重阳糕……”   才漆好不过一个多月的木门“吱呀”打开,薛思眼眶通红,夺过胖叔手里的单子,唰唰几下撕了个粉碎:“谁叫你送的?!不送!李家害死了我祖父我父我妻你知不知!”   “过、过节,这不是过重阳嘛。”胖叔擦擦额头,劝慰他:“大郎,人死不能复生。你悠着点儿,别折腾垮了自己。咱们还得过下去,该朝贺就朝贺,该吃喝就吃喝。先前那么大的灾祸都经下来了,大郎啊,听叔一句劝!”   除了把日子过下去,还能怎样……   “我有分寸。”薛思沉下脸。   认蹬扳鞍,上马坐定,他握住缰绳,对胖叔说:“叔,再叫我一次薛大郎。”   胖叔不明就里,点头应道:“嗳,薛大郎。大郎啊,叔给你牵马,回去好好睡一觉,过了重阳就是年关,一开春,上巳女儿节也快到喽!那时候满长安都是花枝招展的丽人,叔还牵马陪你到水边偷看温大郎调戏小娘子去。”   “明日改了称呼罢。”薛思回望别院,沉默少时,挥鞭驱马消失在巷口。   胖叔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好端端的怎么说起改称呼。他一错眼的工夫,那马早跑没影了。胖叔在门前站着直拍大腿:“喂!大郎你要去哪里!等等叔!”   黑马撒蹄子去了长安宗圣观,高祖皇帝拜谒老子的地方。   古柏森森,道场清幽。薛思将坐骑交给迎宾的知客照看,抬腿欲径自入内。他迈了两步,想起根本不知观中道路。薛思揉揉太阳穴,唤住一名小道士:“温居士住在何处清修?”   小道士笑嘻嘻伸出手:“您先奉足香火钱,宗圣观可是皇家道观。”   薛思颔首,引路讨赏是见惯了的老规矩。   遂摸摸身上,自荷包里摸出几粒银豆。待要赏给小道士,又十二分不舍。唉。这是春娘先前搁进去的,留着吧。薛思将那些铸成精巧模样的银豆子放回去。   再摸,摸出张字条,写的是“神算曰:天宝十四年大凶,当避难。逾八载始可返。”   唉,这是春娘先前出门算的卦,特意誊抄下来交给他看。也留着吧。薛思摩挲着鸳鸯荷包,重新贴身佩好,将发髻上的金簪拔下来递给小道士。   “您要寻哪位温居士?温驸马爷么?”小道士眉开眼笑,弯腰殷勤带路。   “对,我找温曦温驸马。”薛思随他进了观内紫云楼。   虽说是道观清修之地,楼阁中诸样摆设奢华精美,丝毫不输温府。金丝笼中雀儿叽叽喳喳婉转啼叫,温曦正在给他的爱鸟们逐一添黄米。   瞥见薛思,温曦放下盛米的白玉碗,稳了稳呼吸,边逗小雀边问他:“三年多未见,登门所为何事?重阳节的饵饼吾已食过,你不必亲自来送。”   “我想入虞国公温氏族谱。”   薛思拉过一把椅子为温曦摆好,张了张口,没能发出声音。他垂眸,再张口,喉间喊道:“父亲,您请上坐。”   温曦诧异地看着薛思,打量许久,说:“改姓温?薛思,你喝醉了。”   “没醉,父亲您瞧,儿手眼灵活。”薛思从桌上拿了个橘子抛起又接住。   他摊开手,任那橘子滚到屋角去,耸肩笑道:“只要有金银钱帛、美酒美姬,认爷认祖宗都使得。儿如您所愿,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最近愈发混账,只喜好男色,对尚公主那档子事一丝兴趣也提不起来。思来想去,还是改姓温吧,好歹能混个酒足饭饱。”   “薛思,作个纨绔多好啊!逍遥又自在。回去告诉温雄,糊涂吃喝,及时享乐,将来领个虚职,莫去求那些把性命掖在腰上的差事。”温曦点头,铺开信笺给族长写书一封,略述入族谱改姓诸事,交与薛思。公主嫁资颇丰,温府良田无数,他倒不介意薛思将来分走一股家产,只要薛思继续混着纨绔,一辈子没本事掀起什么大风浪就足够了。   薛思收下信件,敛了笑容转身要走。   桌上铜镜把薛思神态映得分明。温曦从镜中瞧见,心里一沉,唤住他:“无论你娘临终前对你讲了些什么,薛思,我已经在道观清修,是方外之人了。你勿介怀旧事。”   他笃定公主没有将那些事合盘托出,否则薛思不会三年无所举动。但他又觉得公主或许提过一丁半点,否则薛思这几年不会刻意避开他。温曦脚底发虚,再次为自己开解:“我欲了却尘缘,余生便在此处度过,不问世间恩仇。”   “宗圣观甚好,您大可安心清修。”薛思停在门口,斜依门框,望着这个身材依旧挺拔的中年男子,正色而谈:“我娘临走前只单独与我说了一句话。她说她太傻,错信过所谓的爱情,叫我往后别拿情话当真。”   温曦略舒一口气,附和道:“公主所言极是。你去吧,我该抄经了。”   斑驳日影洒进来,鸟儿啾啾啼着,一时竟有些清平安乐的气象。   薛思攥紧书信,眼前这人倒有自知之明,晓得寻个清修的好地方躲是非。这人姓温名曦,十四年前相貌堂堂,生得甚俊朗,曾经甜言蜜语引诱凉国公主,从而哄骗薛家书帛物证、暗中揭发薛稷意图参与太平公主篡位之事。灭薛家满门之后,他又气死前任驸马薛伯阳,取而代之。   老恩怨老仇人了。   永远无法翻案的老恩怨。这一点薛思心知肚明。   诚如胖叔所言,总要学着放开,才能继续过下去。   薛思欲抽身离去,忽又生出些作弄他的念头。乌靴踢了两下门槛,他冷嗤道:“你且清修悔过,我没打算寻你的旧仇。”   温曦一惊,墨滴随手腕子抖落,染污了半页道德真经。   挑明更好,省得夜里生噩梦。温曦放下笔,手搁在一方砚台旁。万一打闹起来,这么大一块砚石也能抵挡几下子。他明问:“公主全告诉你了?”   薛思双臂抱胸,勾起嘴角笑道:“我娘瞒都来不及,岂会讲出来。但是,爷依旧清楚温居士您所做下的好事……包括您撵走了温大郎的生母,害她为奴为婢客死它乡。还骗温雄说,他娘亲去游湖时遇难,连尸首都捞不到。这个伤心故事,要不要说给我兄弟温雄听一听?”   被亲生儿子恨的滋味一定不好受。薛思快活地吹了两声哨子,引得笼中鸟儿们阵阵欢鸣。   温曦长叹道:“彼时非我所愿,我亦心痛……说到底,我不过是别人手里的一把陌刀。唉,教养你十来年,终究没能养出个真纨绔。薛思,你几时知的?”   “在你教我如何作纨绔的时候。”薛思指指脑门:“我不聪明,但也不算太笨。更何况,我的老仆很忠心。”   搁下一席话,点到为止。薛思掀帘转身,耳边传来温曦的余音:“……薛思,作个纨绔其实很不错。我若能重活一次,当日日纨绔,那样绝不会因才华出众而被人选为棋子。”   “爷就是无恶不作的真纨绔,无须你教。居士好自为之、虔心悔过吧,免得爷这纨绔闲了,犯起断袖的癖好,跑来此处寻居士做些逍遥恶事。”薛思头也不回,下楼扬长而去。   认贼为父,背祖弃宗,不是真纨绔是什么?!   薛思憋着一口气,一路狂奔到柳八斛的鼎院。   门上还是那把毫不起眼的破铜锁,墙头还是那些野茎荒草,院内该有三块墓碑了。他徘徊片刻,踮脚跳起来试试,墙太高,翻不过去。   无奈,只得跪在外头各拜了三拜:“孩儿不孝,今日起弃薛姓温。孝期一满,孩儿会纳妾早续薛家香火。光耀门楣之事,孩儿无能,就交给下一辈去拼吧!”   这辈子,已应允柳春娘去护柳家周全。   “春娘,你的那份,我替你活。”   哪怕付出的代价是弃姓弃祖。   如果只剩四个时辰,当为自己活。如果还有一辈子的漫长岁月,那么,他要为两个人活。如果一辈子的漫长岁月只能为一个人活,别无选择,他愿意替春娘活下去,做她想做的事,去守护勉强算做完整的柳家。   没有权,一介草民开的一间藏满珍宝的铺子,随时都可能被达官贵人欺负。   擦去额上浮土,薛思望望日头,天高且远。改姓温之后,他便是虞国公的后人兼公主之子,再没什么羁绊能够阻止他踏入仕途。   转眼又是千秋节。   柳春娘和柳八斛的周年祭。   宫中花萼楼宴罢,薛思换衣去祭坟。离席前他瞥了一眼李嗣庄,暗暗咬牙:“春娘,你的祭品今日便到,等着哥哥。”   李嗣庄的目光正黏在一名妖娆舞姬身上。迫害柳家这种绿豆小事,他早忘干净了。   “美人,好样的,继续!”薛思对那舞姬勾人的手段相当满意。他招手唤过熟识的老太监,又多塞给老太监三根金条。老太监身后跟了位胖太监,腆着个大肚子,笑容可掬。   薛思侧身从他身旁过,低声说:“叔,万无一失再下手。”   胖叔全套太监装,下巴剃得光溜溜,今日额外多扑了几斤粉,抹把汗都能开脂粉店。他边擦香汗边点头:“二郎放心,叔靠谱。”   再不是薛大郎了,是温二郎。薛思听得两眼灰暗暗。想唏嘘几句,却不便多做停留,薛思跟同僚们拱拱手,匆匆告辞。   彩帛飞扬,觥筹交错,李嗣庄尚不知大祸临头。   喜筵已在墓前摆齐。   坟前几处纸灰还没被风吹走,显示着白天有两三拨人来祭奠过。薛思盘腿坐下,抬抬手。阿宽识趣地领众人回府。如今薛郎主官威重、脾气大,不好伺候啊……每有空闲,郎主必到别院去。柳氏虽逝,薛郎主日日还要为她留一双碗筷,雷打不动。她们看在眼里,也跟着一起难受。   薛思焚了纸钱,斟满酒,一盅盅浇在镇墓兽前。   “这边一切都好,我每天往嘴里填三次饭,气色很不错,你不必挂念。”他将礼服等物一件一件点着,火光在夜色中分外灼热。   再灼热的火蝴蝶,也有灰飞烟灭的时候。薛思守着那堆灰烬,热气散尽,直守到夜风发凉。   “一个月前是七月七,牛郎见到织女了。”他静静倚在碑旁,有一句没一句空聊:“可是我却见不到你。”   “近来为物色合适的帮手,几乎要将两京美人阅尽,可是我却总想着你。”   “我想把最好的饭菜留给你,想把最贵的绸缎留给你,想在夜半翻身时揽着你。”   “先前我不信柳八斛肯烧稀世之宝,现在哥悟了,如果哥手里有书圣真迹,也舍得烧给你。”脸贴在冰凉的碑石上,他叹道:“住在那边很冷吗?为什么我每次来看你,这块墓碑总是冷冰冰的。我的春娘香软柔腻,不似这般僵硬冰凉。”   夜色苍茫,月影下一高一矮走来两个撑伞的人。   薛思抬头撩他们一眼,搂紧墓碑,伸伸腿,语气不咸不淡:“白天不是来过了吗?夜里还来?我家春娘歇下了,不见外男。”   贺子南朝他作揖:“姐夫,你也在啊。”   贺子北亦作揖道:“薛兄,别来无恙?”   薛思没好气地翻个白眼:“喂,贺老弟,贺小弟,你们俩矫情不?晴着天,撑哪门子伞!要吟诗自己找地方吟去,别在哥面前吐酸文,忒假。”   “……薛兄,哦不,温兄此言差矣。”贺子北掬起两捧土,将伞固定在坟头上,拍拍手说:“国子监博士昨日夜观天象,今晚有雨。”   贺子南也把伞放好,坐在薛思旁边笑道:“我们是来给她送伞的,不是来吟诗的。姐夫,混得不错嘛,听说今日朝贺龙颜大悦,姐夫升到三品怀化大将军了?虽是个虚职,熬几年便能熬出些实权。将来接手统领东宫那些侍卫,足够下半辈子稳升国公的资历。”   薛思直推他:“少揶揄我。你又不是不知道,哥当官就为一件事,罩着柳珍阁。”   “哈哈,没见过姐夫这般做官的。每天派两队带刀侍卫站西市,一队轮岗,另一队扛招牌满大街巡逻。你啊,早晚要被御史大夫递奏折弹劾。”贺子南笑着搡回去。   “太平盛世,我舅舅是皇帝,怕甚。”薛思叹道:“唉,能为她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贺子南也感慨:“没想到我退求其次,反而长久些。分娘很可爱,你若想她,不妨跟分娘坐一坐,稍解相思之苦。”   薛思抬腿踹去,毫不客气地在贺子南衣袍上印出个靴子痕迹:“滚,书生就知道想这些事写这些事……小姨子能乱看乱碰吗?谁像你似的只贪皮相。爷爱柳春娘,爱的是她整个人!从里到外、从头到脚、从吃饭到说话,懂么。柳分娘?白给都不要!”   贺子南正要反踹回去,胖叔满头大汗骑马跑过来了,衣裳都没换。薛思忙推开贺子南,把胖叔拉到一边,压低声音悄悄问:“是否平安稳妥?”   “妥,极妥。”胖叔自怀中掏出个小匣子交给薛思。   薛思掀开盖子,咸腥血气尚在。他掩住口鼻,叫胖叔划火镰子点上。   贺子北好奇地凑过来,仰头问薛思这是何物。薛思做了个“嘘”的手势,告诉他:“这是一份小贺礼,哥送给春娘的周年祭品。”   “先褪了那身太监装罢。”贺子南何等聪慧之人,一眼明了此事关乎宫闱。他与薛思窃窃私聊几句,脸上不禁骇然:“……果真是寻李嗣庄为她出口气,但你也恁大胆了!”   舞姬奉酒引那厮入室,媚言劝其换上太监衣裳与她同效秘戏图。无论换与不换,都直接兑药蒙倒再说,将太监模样的李嗣庄抬进净身房,寻那又快又准的老手,一刀了断李嗣庄的子孙根。   贺子南听完,嘴都合不住,直问薛思明日怎么办。李嗣庄醒来,必有腥风血雨。   薛思笑他没胆量:“宫中亵玩舞姬已是大不敬。纵他敢声张,此等无根羞事,岂不是闹得人人皆知……老弟你放心,哥安排小半年了,诸事细密,管保叫他连下刀的宫人都抓不到。”   “寻个荒郊野林不也一样办事嘛!何必到宫中冒险。”贺子南擦擦虚汗。   “爷乐意,偏要在宫内办了他。”薛思看着那匣子烧干净,扇扇烟火气味,冲贺子南说:“你们回去吧,我想单独陪她一宿。”   贺子南点头,背起贺子北。走了一截,贺子北撑不住困,打个呵欠伏在他哥哥背上直犯瞌睡。梦呓中还迷迷糊糊念叨了一句:“小公主后来为什么不见了……”   “小公主会一直住在你心里。”贺子南回头轻声答道:“那是个比暮春三月还美丽的地方,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只要你快乐,她在你心里就快乐。”   这天夜里下了点儿浥浥小雨,国子监博士没测错。   翌日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长安城因宿雨而格外清爽宜人。   东市街面砖石凹凸不平处,蓄着几处小水洼,铺子屋檐上时不时落几滴水珠,赶早市的行人们和卖胡饼的商人已经在讨价还价了。   “哎,今天怎么没见那小叫化子来讨饼?”卖饼人添一把灶火,往街角窝棚处张望。   他相邻的包子摊老汉把案板剁得咚咚响,忙里偷闲也向那处看一眼:“没了?莫非病死了?野狗叼走了?被好心人领回家也说不准,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吧!”   东市很快热闹起来,杂耍百戏等艺人班子敲锣打鼓暖场子。有位说古话的人会几招口技,当街又学鸡叫又学狗叫,演了一出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戏码,引得众人来听稀罕。   他见围观的百姓们渐渐多了,便收回架势,清清嗓子进正题:“诸位乡亲,今天讲上一段龙王爷。这龙王是哪处龙王?泾河龙王。要讲他哪段事?行错云布错雨的事。”   旁边拍板子、敲小鼓的小童,忙趁他喘气工夫帮衬几声鼓点。   贺子北拿着个酥饼站在前排看热闹。只见那人扇子一展,继续说道:“龙王犯了错,求谁去?这龙王求的是咱们大唐太宗皇帝!结果一个没提防到,行刑官魏征在梦中把那龙王押去斩了首。龙王不忿呐,金口玉言,岂可言而无信,它就非要让皇上还命。”   台底下有人振臂起哄:“换个新的!这段听过了!崔判官生前是大唐的官儿,魏征的老朋友!他多给皇上判了二十年阳寿!”   “咳,诸位,莫急……”那人怕场子拢不起来,忙高声道:“诸位可知这崔判官是何来头?嘿,咱们先说说。这位判官,左手生死簿,右手勾魂笔,生得剑眉冷面八尺高;姓是好姓,崔;名是好名,珏。贞观七年考中了官,白日里断阳间事,黑夜间判阴间鬼,那才叫废寝忘食夜以继日从一个天亮直忙到下一个天亮呦!”   贺子北咬了一口酥饼,问他:“崔判官即是贞观人,那他爱吃东市的酥饼吗?”   贺子北问完,看热闹的商贾和行人们也七嘴八舌问起来:“判官成亲没?生娃没?姓啥?叫啥?家里几口人?人都长寿不?推磨使驴呀还是小鬼呀?”   “这、这……”扇子一合,说古话的人随着鼓点竹筒倒豆子一般信口胡扯开去:“要听崔判官爱吃什么饼、生了几个娃、爱听什么曲儿、爱不爱摸小娘子的腰,这就讲!小鼓,开敲!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嘞!”   台下有个清浅稚声夹杂在鼓点和嘈杂叫卖声中。她眼角弯弯的笑着自言自语:“崔判官爱吃葱花饼,不爱绿豆糕,爱绷着脸,也爱看春宫。”   贺子北闻声望去,那厢立着位和他年纪差不多大小的乞儿。   破衣烂衫,面黄肌瘦。一双眼睛却水灵灵有神采,脖颈里系了根麻绳,衣襟里露出半枚平安符,依稀能循笔划认出那上面写的字——崔。   “喏,给你。我没咬这个。”贺子北穿过人群,酥饼垫着油纸递到了她面前:“很热乎,你吃吧!本来想留给小公主,但她在我心里说,送给需要的人,她会更快乐。”   她接过酥饼,深嗅几下,笑得十分开心:“真香!”   “坐下吃,别噎着。”贺子北拉着她的胳膊,两人一起坐到小摊长凳上咬酥饼。   “崔判官为什么不爱绿豆糕?”   “……忘记问了。”   “你见过崔判官?”   “嗯,我还为他干了一年活,到很多地方去画画。”   “他真小气,都没给你发铜钱和衣服。我家丫环一年有四套新衣裙。”   “他给了我更宝贵的东西当工钱……”   “唉,我们国子监也有位冷面崔助教,罚人可厉害了。难道天底下崔姓人都爱绷脸么?”   “大概只有他们一家爱绷脸。曾爷爷辈就冷面,到了曾孙子辈还是冷面。”   “他家真怪。我家全都笑脸迎人。”   “嘘,这种话只能在白天说。”   一顿早点吃完,贺子北跳下凳子,作揖道:“在下姓贺,名子北。幸会幸会!”   她坐在长凳上,慢悠悠晃着小腿。酥饼金黄色的碎屑沾在腮边,嘴角翘起个俏皮的弧度,歪头去看贺子北。那块玉佩还悬在他腰间,温良润泽。   “奴家姓柳,名春娘。久仰久仰。”她也跳下凳子,叠手行礼。   清新爽朗的早晨,清新爽朗的小君子。   以及,一次雨后新芽般的新生。   这天,薛思回府后,听到一句很美妙的话:“夫君,我丑了,你还喜欢我吗?”   同时也听到一句很不美妙的话:“薛兄,汝老矣,吾正年少。”   这天是开元十五年八月初六,千秋节的第二日。   诸事大吉,宜出行,宜婚嫁,宜桃花。   -----------------------------------   正文完结印——   每个人心中都住着一位神仙。——奥维德   每个人心中都住着一位爱人。——薛思   每个人心中都住着一位朋友。——贺子南   每个人心中都住着一位公主。——贺子北   每个作者中都住着一位后妈。——柳春娘   每个纨绔中都住着一位兄弟。——温雄   每个山心中都住着一座断背。——薛稷   每个坑心中都住着一件古玩。——柳八斛   每个印心中都住着一段故事。——桃花冻   每个文章中都住着一位作者。——羽悠悠 <-- -------------------------------------------------------------- 书籍名称:古玩满纸春 作者:羽悠悠 本书籍由网友“RKJY”上传 日期:2011/4/11 7:00:21 书本网 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TXT电子书免费分享平台 Web2.0小说网站,和好友一起上传、下载、分享TXT全本小说。 所有小说仅供试阅,请于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阅读全本请购买实体书。 -------------------------------------------------------------- --> " 小说下载尽在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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